鬆田伊夏屏息,在轎廂裡側耳傾聽。
簌簌之聲自廂外而來,被狹而長的電梯井拉至四麵八方,蛛網般將其包裹。
轎廂六壁偶爾傳來被什麼東西碰撞的響動,那家夥的身軀應當狹長,像一隻遊蕩在空中的蛇。
穿牆是低級咒靈的特權,這隻入侵者顯然不屬於此列,隻能在徘徊中不停撞擊外壁,去搖晃廂內的玩具。
一級?不對,應該是特級。
鬆田伊夏下意識擺出防禦姿勢,在手電照不到的角落,他後腰潤白的皮膚上驟然浮現出一個殷紅的蓮狀咒紋。
翻湧的咒力想要攜著腰後那對術式造物從骨骼中伸展而出,又被頸間的黑色環飾強行壓製。
咒紋顏色漸變,同流動的血液般躁動。
連右眸顏色都愈發紅亮。
少年摸向自己頸後,choker後方的寶石扣下墜著一節銀製短鏈,隻要注入咒力就能輕鬆拽下,將整個封印解開。
這是五條悟設置的防護線,以防他遇到什麼突發情況,作為契約者,對方也會同步收到咒力‘求救’。
嘖。
鬆田伊夏動作停頓。
……摘掉以後五條悟肯定會到處和同級生甚至學弟學妹說這件事。
還會添油加醋說什麼“嗚嗚嗚小伊夏沒有術式被咒靈追著跑好可憐,幸好五條老師我及時出手”之類的話。
就算他在五條悟來之前把咒靈削成渣,對方也會說,而且當時說的所謂破壞契約的懲罰措施也讓人不爽。
新生的特級,沒有術式也不算難對付,至少那家夥沒把他的咒力一起封了。
還不如直接打,省去沒必要的麻煩。隻是不用術式的話要換個地方,這裡空間太過狹小不便。
少年收回摸在choker上的手。
刮撓聲不熄,反而愈發嘈雜,像是有人在耳畔按下了播音箱。
鬆田伊夏頓時反應過來:噪音不是由它碰撞建築體內壁產生,而是它生而具有的能力。
它是從人類對噪音的恐懼中誕生的咒靈。
但是人類為何恐懼噪聲。
因為嘈雜刺耳,以致擾人心智,打斷休息?
不。是因為任何聲音都可以成為噪音,在午夜夢回喋喋不休地侵至耳畔,成為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夢魘。
人類隻是恐懼回憶。
指甲刮撓黑板的聲音愈響,夾雜著直升機起飛般的震鳴和刺耳敲擊聲,交織成能將人耳膜撕裂的噪音,在混亂之中,一道帶著電流的播音清晰傳來。
“爆炸一名不幸殉職”
“關於這件事,我們真的很抱歉。”
鬆田伊夏麵無表情地伸出手,掌心凝出咒力,覆上一側耳朵。
聲音立刻被擋在這側之外。
他嘲諷般朝著聲源位置勾起唇角,還未在心裡感歎這些精神攻擊係的家夥招數都差不多,就感覺另一隻尚未伸出的手腕一緊。
安室透攥住了他的腕。
開著手電的手機被他放至身側的寬扶杆上,映出一片光,朦朧地勾勒出他抿起的唇和緊繃的模樣。
他把少年拉至夾角的位置,牢牢護在自己和牆角之間。
鬆田伊夏尚未張開嘴,就被對方捂住了口鼻。
“屏住呼吸。”提醒他的金發男人瞳孔有些渙散。
他以為是致幻劑?
不知道腦內回想起什麼,少年收斂情緒,連剛才諷刺的笑意都蕩然無存。
有點煩人。
安室透半闔著眼,緊皺眉頭。
新聞播報、槍響、撥動喪音的電話、笑鬨,甚至從記憶深處的童年扯出了孩童天真又刺耳的罵聲。
殷紅與青黑交錯的幻影中,他忽得感覺兩耳冰涼。
有誰伸出雙手輕輕捂住了他的耳朵。
一瞬之間,萬籟俱寂。
所有來自於外界的聲音就此止息,隻有來自自己胸膛當中的響動,穩定而雀躍地跳動。
不像是隻靠捂住耳朵這個動作能達成的效果。
男人有些驚訝地放下手,在昏暗的光影中,同一雙異色的眼眸相對。
鬆田伊夏看著他,倏然勾唇一笑。
不是平時帶著調侃亦或頑劣的笑意。這笑容肆意張揚,裡麵夾雜著微不可見的無奈和複雜。
安室透隻看見少年的嘴唇啟合,通過口型,他“聽”見了聲音。
——“還你一次。”
下一秒,他貼近過來,與他額頭相抵。
在金發男人看不見的地方,咒力同一道玻璃罩,在他的耳畔和腦內拉開帷幕。
聲響屏蔽後,在腦內翻湧浮現的畫麵也由此消失。
那些血液、臟汙、故友死去的麵龐,令人作嘔的畫麵全數在意識中散去。
闔眸間,安室透看見了一顆夏樹。
枝乾上是錯綜分布的傷痕,但它仍然抽條、生長,伸展出繁茂的枝葉。
他站在樹下,那枝葉隨風晃動,來自七年前的櫻花瓣驟然落了滿頭。
金發男人睜開眼,不久前捂住他雙耳的手已經放下。
鬆田伊夏站在電梯門見,伸手曲指輕敲,向他展示了張開一道口的門縫。
他道:“看來我們隻能先把門扒開,然後從這裡出去了,安室先生應該沒問題吧?”
他揚起眉毛,又變回前不久若即若離的姿態,好似前不久隻是一場幻覺。
越來越重的困惑,越來越多的迷題將少年環繞。
金發男人隻是暫時壓下困惑,同對方離開電梯。
噪音消散,那隻咒靈不過是為墜至電梯井半空的玩具稍作停留,又向上方竄去,目標似是頂層擁擠的人群。
兩人由樓梯返回頂層,但隨著斷電,通向平層的電子鎖大門全數竣工,無法由此進入。
隔著厚重的鐵門,讓人不安的騷亂從頂層觀景地傳來,讓安室透表情更加黑沉。
“你在這待著。”
他道,隨後伸手推開了側窗。
頂層洶湧的風由此湧入,吹起兩人的發絲。
從這到天台不過幾米高度,那裡一定有能下至平層內部的地門。
男人用衣服簡單做了一個保護結,係在自己腰間,又衝少年做了一個“你在這裡等著”的手勢,翻窗踏出。
鬆田伊夏看見了窗外極速飛過的咒靈。
它對兩人視若無睹,像是有目的般朝著另一側頂層巨大的玻璃窗遊去。
高處的風吹得人隻能眯眼視物,稍有不慎就會被掀下從高空墜落。
安室透渾身肌肉緊繃,步步謹慎地攀爬,終於踏至天台實地時,身體已經被風吹得冰涼。
剛將腰間的結解下,他忽聽見下方有動靜。
看去,少年已經探出窗外一半,精準踩中他剛才第一個落腳點,正準備收回另一隻踩在窗沿上的腳。
金發男人腦內瞬間炸開數多煙花,剛才都沒怎麼出的汗水頃刻從額角滑下。
“回去!你在開什麼玩笑?”
——他甚至沒係安全繩!
鬆田伊夏抬頭衝他揚眉一笑,又是那種頑劣的笑容。
對警告視若無睹,他拽住下一處借力點,準備徹底脫離窗沿。
窗戶後方浮現出一道身影。
鬆田陣平氣急敗壞,即使會穿透實體,也伸手拽住了他尚未離開窗台的腳腕。
“沒完了是吧?!”和少年對上視線,他開口斥道,“我知道你看得見,快點給我滾下來!”
剛才這兩人走進電梯時他感覺不對,逗留在平層,以防那裡聚集的遊客出意外。
結果一回來,弟弟就在表演無安全繩的極限運動,傾情展示人類的多種死法。
鬆田陣平差點氣暈。
“你要不把脖子上那個東西解開,用那個叫術式的東西安全上去,要不就老老實實滾下來在這裡待著!”
他後一句幾乎咬牙切齒:“鬆田伊夏,你真是長本事了。”
少年掛在半空低頭看他。
百米高空之上,不休止的風掀起他黑絲襯衣的衣擺,露出白與青黑交接的紮眼色彩。
他腰肢勁瘦,腹部是流暢漂亮的線條,看著不過是一層薄肌,隻有看過少年戰鬥的人才知道這節看似徒有美觀的腰身有多強大的爆發力。
腰側卻落著一處寬大的掌印,是剛浮出的青紅捏痕。
這個位置和模樣,實在過於引人遐想。
鬆田陣平臉色瞬間黑沉下來。
腦袋裡的煙花沒比安室透的少放多少。
一時間連教訓混賬弟弟這事都推至腦後,他腦內隻有一聲爆鳴:你們兩個剛才在電梯裡搞什麼呢?!
他就走開了幾分鐘!二十幾歲同期好友就對自己剛成年的弟弟下手了!!
剛、成、年!
他和鬆田伊夏真正相處的時間其實不多,而後者又早熟,上幼兒園大班後就保證過能照顧好自己,在確認不是逞能後,他就把自己的住所換到了兼職的店裡。
離學校近也方便,更重要的是省掉通勤時間後每天能再多一小時的幫工酬勞。
母親去世,父親自從蒙冤入獄後終日渾渾噩噩,偶爾工作一次的錢也全用來酗酒。
考學、打工、申辦各項補助,鬆田陣平有太多事情要忙,能見麵的時間隻有周末傍晚。
作為兄長他缺席了弟弟大部分的人生,在死亡之前,鬆田伊夏在他記憶裡更像缺頁的畫冊。
瘦小,總低著頭,讓卷發擋住自己的麵容和表情,在他麵前乖得不像樣,說什麼都認真點頭應和,說話也輕聲細語。
他總覺得對方太消瘦,每次見麵都會帶他去吃飯。
以至於就算靈魂在對方身邊待了三年,他想到弟弟,腦內第一個浮現出的畫麵仍然是快十年前,他在老舊的房屋門口等對方的畫麵。
男孩在二樓臥室的窗戶同他對視,不到幾分鐘就匆匆跑下樓來,外套都來不及穿好。
他跑向自己,又在一步之遙的位置謹慎停住。
在門口等待的青年垂在身側的手指細微顫動了一下,他想伸手擁抱對方,作為久彆再見的屬於親人之間的親昵。
但瞥見對方寬大衣服下緊繃的身體,他最後隻是掩飾般用手理了理衣服,若無其事地開口:“走吧,帶你去吃飯。”
從家到常去的小店有十餘分鐘路程,兩人之間始終隔著兩臂的疏離間距,走路時連擺動的手臂都打不到一起。
他儘量找點話題,關於最近生活學習的情況,得到最多也是乾巴巴的“還好”。
但鬆田伊夏回答時會仰起頭認真地看著他。
蓬鬆的黑卷發擋著男孩側臉,顯得整張臉蒼白又瘦小,下巴尖削,像隻唯有眼睛圓潤的貓崽。
小小的一點。從出生時躺在病床上,到學會走路後跌跌撞撞跟在他身旁,再到換上對於他來說過於寬大的校服去上學,一直小小的一點。
就算現在鬆田伊夏長成了無法無天的大寫的混賬小子,連五條悟都奈何不了,鬆田陣平也仍然打不碎這層十幾年的濾鏡。
固執地在每個想管教自己混賬弟弟的間隙,覺得對方還是之前小小的樣子。
所以剛才在電梯裡,是成年男人和“小小的”他弟弟。
哦對,這家夥和他同歲,也和鬆田伊夏差十一歲來著。
……突然就很想掏出手銬。
降穀零,我真想報警抓你。
——等等,你這家夥自己不就是警察嗎!
你到底在裡麵做了什麼啊?!
算了你不用說,我已經猜到了。
拿命來吧金毛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