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身靛紫色衣衫,寬大的袖口和褲腳柔順垂落,花瓣似的綻放在這黃昏。
額前、手腕、腰際……周身掛著細碎的銀飾,都是這些天蘭瓔給他買的,走起路來叮鈴鈴清脆敲擊,像小雨淅淅瀝瀝珠落玉盤般敲打在屋簷,煞是好聽。
及腰青絲披落在肩,被晚風吹起拂過五官時,襯得容貌更加昳麗惑人。
他肩上有條銀蛇蜿蜒爬出,繞過脖頸,攀上耳朵,最後聳立在他烏濃發頂。
“嘶嘶——”
銀白蛇頭從他腦後伸出額前,兩顆黑紫色的眼珠子緊鎖住蘭瓔,嗅著她的氣味,興奮地朝她吐信。
“沒人應話麼?”
蘇家眾人愣怔地望著這不速之客,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春鳴輕歎一聲,神色添了幾分無奈。
他柔聲再問了一遍:“是你們之中的誰,抑或是你們所有人,搶走了我的東西?”
邊說著,邊邁步入廳,從容得如入無人之境。腳踝邊銀鈴有節奏地晃,奏出輕快的樂曲。
耳下那隻紅瑪瑙銀蝶耳墜亦隨著步子蕩漾,在這漫天的斑斕晚霞裡,泛出瑰麗奪目的血色。
畢竟是以軍功覓得封侯,蘇稷舟率先回過神來,闊步上前。
冷聲道:“何人擅闖侯府?”
聞言,春鳴在霞色裡歪了歪頭,眉眼彎彎,像是聽得了什麼好笑的事情。
“我隻是來取回我的東西罷了,如何能叫‘擅闖’呢。”
他背對晚霞裡在門口,晚風卷起他的衣袂,如旗幟般翻飛攪動。
寬大的衣袖下,掩藏著他蠱蟲湧動的指尖,它們察覺到今夜將會是個飽餐之夜,紛紛在肌膚下鼓動遊走。
蠱蟲嗜血,迫不及待,躍躍欲試。
蘇稷舟身為將軍,對危機有著本能的警惕,他繃緊身軀,緊盯著眼前的少年。
偏生少年脊骨筆挺,眼眸澄澈,氣度如雨後含露的青竹,純淨又清冽。
瞧著沒有半點攻擊性。
眼見少年越走越近,蘇稷舟下意識摸向腰側,然如今在自家府中,他並未佩刀。
“擋路了,勞煩借過。”
春鳴嗓音柔和,語氣禮貌。
可袖中卻是指尖輕抬,貪食的蠱蟲即將從裡湧出,急切想要啖食眼前這份血肉。
“侯爺……”
就在蠱蟲鑽出的前一瞬,那邊的蘭瓔出聲了:“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見了,他自然是要來尋我的。”
雖然春鳴手無寸鐵,即便來了也起不了什麼作用,但起碼遇事了他是真現身啊!
看到春鳴出現的那一刻,蘭瓔心裡劃過一絲感動。
他那麼不愛動彈的一個人,居然跟過來找到她了,這讓沒有係統、看不到好感度的蘭瓔很是欣慰。
看來這些日子不是白白關照他的。
“原是姑娘的朋友。”
不知怎的,蘇稷舟對蘭瓔很是客氣,聞言放鬆了戒備,給春鳴讓出道來。
春鳴卻眼簾低垂,摩挲著指尖,並未抬步,立在門邊不知想著什麼。
夕陽落得很快,轉眼之間,晚霞淡去,最後一絲餘暉也將要隱沒。
廳中漸暗,因這詭異膠著的氣氛,無人敢動身去點燈。
春鳴靜立在昏暗中,看不見神情,
“春鳴。”
蘭瓔坐直身軀,努力抬臂朝他招手,“門口風大,容易著涼,彆杵在那兒了。”
“我在這,過來坐吧,”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草莓也還在,沒被彆人搶走。”
也不知是哪句話起了作用。
門邊的少年終於動了身形。
烏發在他身後飛揚,他朝她直直走了過來。
蘭瓔抓住他微涼的腕骨,讓他坐在身旁,兩人之間隔著案幾,上麵擺著一隻盒子,裝著她剛買的那一斤草莓。
蘇家人抓她的時候,也沒忘了把這盒草莓完好無損地一起帶過來,在這一點上,他們倒是挺講禮貌。
“你看,整整一斤,一個都沒碰壞。”
“就是還沒洗,所以現在還不能吃。”
氣氛鬆動,終於有婢女大著膽子點亮燈台,昏黃的燭火燃起,照亮了整個廳堂。
蘭瓔看見春鳴顫著低垂的眼睫,淡然又乖巧地應了聲:“嗯。”
也不知為何,她莫名地鬆了口氣。
“侯爺,繼續說方才的事吧。”蘭瓔將視線轉向蘇稷舟,以及他身邊的那美貌婦人。
雖然寧家人竭力壓下鬨鬼的事,但到底是死了幾個人,惹得不少人議論紛紛。
這事在鎮中流傳甚廣,即便是蘭瓔剛來不久,也偶爾聽人說了幾嘴。
可這和她有什麼關係。
如果真是鬨鬼,那還能請道士高僧來作法收伏,可這世上並沒有鬼。
人心比鬼更要可怕,她不會武功,又無權無勢,若遇見歹徒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比如今天就無聲無息地被這些人抓走了。
蘇稷舟望著她,語氣恭敬:“寧府鬼祟作亂,內子作為寧家女,日夜擔憂。”
“在下原是要請青山道人的,然昨日算得一卦,道鎮中出現一苗族高人,擅用巫蠱之術,是寧家的轉機所在。”
“昨日沒有其他苗人進入鎮子,便冒昧請姑娘入府了。”
蘭瓔聽了,有點無語,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那春鳴也是苗族人,這高人如何就不會是他呢?”
蘇稷舟看了眼乖順待著的少年,他正垂眸盯著身邊那一盒草莓。
雖然方才心中隱有異樣的感覺,但如今看來,這樣的少年,似乎並沒有值得警惕的地方。
“男子陰氣不足,難以煉蠱。”
……好吧。
蘭瓔想起褚棠枝也說過類似的話。
“所以,你們是想請我幫忙?”
蘇稷舟頷首,“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蘭瓔抿了抿唇。
開什麼玩笑,她又不會用蠱,甚至連苗族人都不是,隻是打扮成苗族人罷了,就成了他口中的“苗族高人”了。
她剛想拒絕,可轉念又想到。
雖然蘇稷舟表現得很客氣,但以他將她直接擄走的極端行徑來看,他大抵不會輕易放她走。
但如果趁此機會,將褚棠枝也帶進蘇府,讓她來解決呢?
對蘭瓔來說,查案是其次,重要的是寧家從王遠手裡購得了十年還魂草,早已賣斷貨的、極為難尋的還魂草。
如果能幫褚棠枝了結此案,那她是不是可以索要報酬,得到這株十年還魂草。
想起白日老大夫說的話,蘭瓔心中有了思量。
在下決定之前,她看向春鳴,“你願意在這裡待幾日嗎?若你不願,你可以繼續住在客棧的。”
留在蘇府,是她自己決定的事,她沒理由讓春鳴與她一起。
春鳴將視線從草莓上移開,望進她清淩淩的眼眸。
“你想留在這裡。”他這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是。而你可以和我一起,也可以自己在外麵,看你的意思。”
春鳴垂眸。
又是一個去與留的問題。
是他近來一直煩擾的問題。
他其實一直都沒有想通,但很顯然,在他沿著氣味尋她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出了抉擇。
雖然他也不知曉為何要來尋她。
也許是因這不會讓人牙酸的草莓罷。
“你不是在這麼。”他輕聲道。
最終蘭瓔帶著春鳴留在了蘇府。
寧家人近日很是戒備,不輕易允人入府,因此這事還要從長計議、做足準備。
“我還有個副手,是我的左膀右臂,需要將她一同帶入府。”
隻要蘭瓔答應出手相幫,蘇稷舟自是什麼都答應。
其餘幾個怪人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蘭瓔也沒空計較那麼多,打算現在就出府一趟。
不知道褚棠枝如今在哪,她得回客棧給褚棠枝留個信。
隻是迷藥藥效仍殘存些許,蘭瓔四肢發軟,走得艱難。走了許久,才勉強走出前廳。
她歎了口氣,“春鳴,不如你背我走吧。”
她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春鳴連一刻也沒猶豫,欣然應下:“好啊。”
話音落下,他便轉過身去,微微彎腰,做出要背她的姿勢。
他都這樣了,不上白不上。
蘭瓔抱住他的脖子,用儘畢生力氣跳了上去,趴在他看似清瘦、但實則又挺寬闊挺拔的背上。
麵前是他柔亮的烏發,蘭瓔毫不客氣地貼了上去,像蠶絲綢緞一樣,順滑冰涼,貼著很是舒服。
春鳴緩緩直起腰,為了克服重力,蘭瓔連忙收攏胳膊,將他的脖子箍得更緊。
“走吧。”
春鳴很是順從,邁步向前走。
然而他似乎是第一次背人,沒有架起她的膝彎。蘭瓔兩條腿還直直垂著,此時像條鹹魚一樣被他拖著走,隻一雙胳膊緊緊抱住他。
她連忙喊住春鳴:“喂……你倒是托住我的腿啊!”
“這樣,你會箍得更緊。”
脖頸傳來極大的壓力,他卻是輕喘著,嘴角噙著笑,柔聲擠出這樣一句話。
“我好像一具屍體……”蘭瓔不依,吵吵嚷嚷,“這也不耽誤啊,我保證,我保證不會放輕力氣,這樣總行了吧!”
於是,在輕柔的晚風中,她似乎聽見他喉間溢出一聲悶哼,羽毛似的,掃得耳朵癢癢的。
竟有些好聽。
“說話可要算數。”他輕笑著道。
“算數算數。”
他終於肯正常背她了,蘭瓔安穩伏在他背上,把臉偏向外,讓晚風吹過她發熱的臉頰。
可惡,他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癖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