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嗜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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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連綿,一下便是一整夜,直至旭日東升時才有暫歇的勢頭。

山嵐彌漫,馬車在縹緲的林野中向前駛去,碾過坑窪的路麵,帶起泥水飛濺。

車身隨著顛簸輕晃,春鳴發梢、腰間、腳踝的銀飾也叮鈴鈴地蕩漾,伴著滋養萬物的春雨,猶如滴滴答答澆打在發膚的韻律鼓點,清脆,悠遠。

蘭瓔被鈴音喚醒,迷迷糊糊地撐起身子,一睜眼便是身側的少年。

鈴音奏得歡快,卻仍沒能喚醒熟睡的春鳴,他維持著入睡時盤坐的姿勢,腰身筆挺,烏發垂落,雙手揣進袖中搭在小腹前。

車簾被吹起一角,在他麵容灑下斑點疏淡的春光,顯出幾分破碎與脆弱。

少年睡得恬靜,唯有右耳下那隻嵌有紅瑪瑙的銀蝶翩躚翻飛,映出暖色,為他添了些許鮮活的生機。

深林茂密,山花爛漫。

一隻藍蝶從卷起的簾角飛入,撲扇著幽藍的蝶翼,在車廂裡縈繞了兩圈,最終輕輕地,落在他被垂發遮住的耳朵尖尖上。

……真不愧是香香公子,走到哪兒都能招蜂惹蝶。

春鳴昨夜分明是睡了的,也不知是半夜醒來過還是白日裡太累了,總之,待到蘭瓔和褚棠枝都清醒起身了,他還安詳地在角落睡著。

銀蛇也盤成一小團,窩在他寬大的衣袖裡,避開愈發明亮的晨光。

早春的清晨還有些冷,蘭瓔扯下身上餘溫尚存的薄毯,放輕手腳,蓋在他身上。

“藍姑娘,你們要在汾和鎮待多久?”

車內潮悶,趁春雨停歇,蘭瓔和褚棠枝掀簾坐在車廂外,手裡各拿著一隻燒餅。

披著蓑衣的車夫在前頭趕路,攜有水汽的山風絲絲縷縷撲來,清新沁脾。

“還沒決定呢,大概日吧。”

褚棠枝去汾和鎮是為查案,而蘭瓔和春鳴要回京城,隻是暫時路過,很快便會和褚棠枝分彆。

“褚姐姐放心,屆時一定會和你好好道彆再上路的。對了,還有多久到汾和鎮?”

“大抵還有一日的路程,”褚棠枝看著山景道,“但若待會雨勢變大,也許就要找地方歇腳了。山上有座道觀,我們能去那兒避雨。”

苗域多險峻高山,越近邊陲,山勢越是平緩,丘陵起伏連綿。

隻剩東北依舊是崇山峻嶺,汾和鎮依天險而建,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因而接下來得走好一段陡峭山路,若雨勢太大,山路濕滑,下山時會十分危險。

“那希望待會不要下雨。”

車輪帶著泥水加速向前,不知走了多久,山坡顯而易見地陡峭起來。

蘭瓔覺得自穿書以來她就倒黴了不少,起身時天還晴著,如今又聚攏了烏雲,陰沉沉地壓著山林。

她用手掌擋著斜入的雨絲,企圖作出最後的掙紮:“這雨不大,沒事。”

話音剛落,雨珠就驟然變成雨柱,帶著惡趣味似的嘩啦啦地潑下來。

蘭瓔:???

她什麼時候覺醒了烏鴉嘴體質?

乳白的雨霧漫了大片,蘭瓔和褚棠枝匆忙回到車廂,還沒坐好,車夫就猛地抽起馬鞭,讓馬車疾馳奔去。

蘭瓔猝不及防地身形一晃,往前一撲,整個上半身壓在了春鳴腿上。

……靠。

蘭瓔齜牙咧嘴爬起來,總算是見識到什麼叫禍不單行,感覺心口都被壓扁了。

銀蛇從春鳴袖中爬出,朝蘭瓔吐著蛇信子,似是對她的突襲很不滿。蘭瓔捂著肚子朝它拜了拜,“抱歉啊銀蛇大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也許是她太敷衍了,銀蛇越過春鳴的膝蓋,齜出尖牙朝她爬過來。爬到一半,雪白的蛇身上覆了一隻纖細修長的手,銀蛇甩著尾巴,被撈了回去。

春鳴烏眸微睜,眼簾低低垂著,即便是醒了也與睡時沒太大區彆。

這下蘭瓔的道歉要真心實意得多,而春鳴並未有絲毫負麵的情緒,反而寬慰似的抿起唇角,嗓音清潤之餘,帶了一絲剛睡醒的散漫低啞:“無礙。”

言罷,他就又闔上了眼簾,揣著重新盤成團的銀蛇,一同昏昏睡去。

連姿勢都不帶換一下的。

蘭瓔以為他要順勢起身,剛給他從包裹裡翻出燒餅,身後傳來他清淺而又規律的呼吸聲,回頭一看,嘴角僵了僵。

……真能睡啊。

馬車前進的速度很快,車簾翻飛,能看見外邊的陡峭山崖。

蘭瓔被顛簸得搖頭晃腦,還堅持緊盯著路況,生怕一不小心就衝下懸崖了。直至前方隱約顯出建築物的一角,懸起的心才穩穩落下。

“此處是青山觀,在大雍西南很有名。”馬車停下,褚棠枝道。

“看出來了。”

蘭瓔掀開車簾往外看去,即便是這樣差的天氣,也還是有不少人上山祈福燒香。

“畢竟今日是十五,若天公作美,香客隻會更多。”褚棠枝先下了馬車,有兩個道士瞧見褚棠枝的裝扮,撐傘走了過來。

褚棠枝和道士們談著,而蘭瓔依舊待在馬車裡,戳了戳春鳴的肩膀。

“醒醒,”戳不動,她握住他肩膀前後左右晃,“先堅持一會,待會進屋裡好好睡。”

巋然不動,安如泰山。

蘭瓔:“……”

不會吧,難道要她再摔一次?

兩個童子上前來問是否需要幫忙,醒來的銀蛇往簾外直起半身,凶巴巴地齜出毒牙,嚇得童子們連連後退。

蘭瓔狠下心,往他臉上掐了兩把,還揉麵團似的又搓又捏,將他玉白如瓷的臉掐出一片淺粉痕跡。

春鳴這才顫著濃密的長睫,緩緩睜開了烏潤的眸子,深濃的眼瞳裡映著淺淡天光,滿是迷蒙。

垂眸看見蘭瓔伸出的魔爪,他薄唇輕抿,嗓音微啞:“我睡得很沉?”

“是啊,”蘭瓔杏眼圓圓瞪著他,“你可真能睡啊,叫都叫不醒。”

春鳴極緩地眨眨眼,在昏暗車廂裡靜默了會,眸光茫然地散在她麵上,

待到視線漸漸聚焦,他才盯凝著她血色紅潤的唇,輕聲道:“抱歉。”

“過了今夜,以後便不會了。”

今夜月圓。

待到圓月升起時,他將用她喂養蠱蟲,得此增益後,自然不會再貪眠嗜睡。

這聲抱歉,就當是提前感謝她獻祭一身血肉罷。

這般想著,春鳴淺淺勾起唇角,挑開車簾,笑吟吟地步入了雨幕,蕩起的鈴音在沙沙雨聲中格外清脆空靈。

“等下等下,還沒打傘呢……”

一眨眼的功夫,雨水就澆濕了他的烏發和衣衫,蘭瓔被他這無所畏懼的模樣嚇呆了,連忙提起包袱,打開油紙傘追了過去。

少年神色溫和無害,蘭瓔自然不知道他已經暗暗計劃著解決掉自己。

心裡還怪道他分明說是要用還魂草助眠,可看他這樣子,哪裡需要助眠了?

彆人是夜裡失眠白日還得爬起來乾活,他是夜裡“失眠”但白日裡呼呼大睡。

道觀來往的香客和道士不少,雨勢漸大,雨聲將步履聲和談笑聲齊齊湮沒。

想到他方才說的“抱歉”,蘭瓔湊近他耳邊解釋:“我沒怪你。”

“待會進了廂房,你繼續睡便是。”

道觀依山而建,處處清幽。

待道士領路進了供香客歇腳的廂房,蘭瓔扯著春鳴的衣袖讓他到榻上繼續睡,自己則和褚棠枝一起去用午膳。

回來時已過午時,蘭瓔收起油紙傘,攜著一身清冽水汽進了屋。

道觀廂房簡陋,沒有裡間外間之分,隻一條床榻擺在窗邊。

蘭瓔揉著困倦的眼,後知後覺地發現春鳴占了床榻,她就沒地方睡了。

牆邊還有隻櫥櫃,她打開看了看,有一隻枕頭和一床棉被,但沒有多餘的褥子。

蘭瓔沉思了一瞬,決定不委屈自己。反正春鳴隻是盤坐在那,占不了多少位置。

躺倒榻上時,銀蛇不知怎的醒了,蜿蜒爬到她身上,不停地吐著蛇信。

蘭瓔聽說蛇是用蛇信來感知氣味,見它吐進吐出,也不知是在聞什麼。

但銀蛇冰冰涼涼的,她剛從雨裡回來,隻想在暖乎乎的被窩裡睡個午覺。

於是她將銀蛇抓起來又揉又搓,一會兒盤成團,一會兒拉直伸長,一會兒又扭成蝴蝶結。

直到銀蛇不耐地朝她齜牙,尾巴啪啪亂甩,她才哈哈笑著鬆手。

銀蛇服了,迅速溜回了春鳴袖中。

天色昏暗,雨聲沙沙。沒了搗亂的,蘭瓔很快裹著被子進入夢鄉。

清淺規律的呼吸聲甫一傳出,她背後那盤坐在牆邊的少年就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烏雲陰沉,斂去大半日光。

屋裡暗沉沉的,春鳴兀自靜默端坐,柔亮平滑的烏發垂落頰邊,神色不似以往淡然。

那雙烏潤的眼睛裡眸光渙散,與先前醒來的那回不同,此時他雙頰泛著粉,呼吸稍急,烏睫蝶翼似的輕顫。

眉頭微蹙,茫然,又不解。

若蘭瓔此時醒著,一定以為他是不是淋雨發燒了,燒得臉都紅了,腦袋也壞掉了。

銀蛇察覺到不妙,縮在袖子裡不動,然而春鳴還是把它拎了出來,緩緩舉至眼前。

眼簾低垂,語氣溫和,卻又比遠比這春雨凜冽得多,夾雜著來由不明的煩躁:“做什麼要亂跑?”

“都跑到彆人身上去了。”

銀蛇像條死魚一樣在他手裡不動彈,隻眼珠子轉了轉,然後吐了吐蛇信子。

“我知曉了。”

不知想到什麼,他壓下那股煩躁,眸中的茫然散去,泛起了細若星子的微光。

他彎著眉眼,尾音隱隱上揚,彰顯出此時的期待與興奮:“你也等不及了,是不是?”

銀蛇“嘶嘶”地吐著蛇信,似是讚同。而捏住蛇身的指尖下,是如水沸般遊走湧動的蠱蟲,在肌膚下鼓出各種詭異的形狀。

“將要日落了。”他把銀蛇重新揣進了懷裡,一下下撫著,語調輕快。

“很快了。”

昨夜和車夫、褚棠枝輪流駕了會車,蘭瓔這一睡,竟睡到日落西斜還沒醒。

春雨暫歇,最後一縷餘暉也消逝在天邊,月上樹梢,灑下清輝。

今夜銀月圓滿。

四周靜悄悄的,隻餘偶爾掠過枝葉的風聲,以及混入風中的吱呀蟲鳴。

少女在好夢中翻了個身,麵對著盤坐牆邊的少年,以及……湧動而來的黑乎乎、胖嘟嘟的蠱蟲。

手掌纏著的繃帶不知何時散開了,掌心傷口仍未好全,甚至在掙脫白穰時再度裂開。

此時剛結了一層薄痂,血色鮮明,在月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

春鳴抵牆而坐,窗扉對開,月華迷霧似的籠著他身前的少女,卻沒能照亮他的五官。

麵容隱於黑暗中,不知是正在彎眸淺笑,抑或是卸下那和煦乖順的偽裝,展露出鐫刻在骨子裡的頑劣與嗜血。

瞧不見,辨不明。

隻能瞧見那蠱蟲扭動身軀,一步一步攀上蘭瓔手心,速度不快,卻堅定地爬向那鮮紅、溫暖、馨香的血肉。

月色正好,少女酣眠,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未有察覺。

連指尖都未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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