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殘陽斜掛在天邊,細長的雲如煙縹緲,添了幾分寂寥蒼涼。
此時,王遠院中已亂作一團。
王遠四仰八叉地癱在榻上,麵色漲紅,大汗淋漓,抱著圓滾滾的肚皮痛苦哀嚎。
痛到極致時,他渾身無法克製地抽搐不止,好幾次都差點滾下床榻,像條油鍋裡撲騰的肥鯉魚。
大夫匆匆趕來,為了不影響大夫診脈,幾個奴仆分彆按住王遠的手腳,讓他挺著肚子麵朝上躺好。
王遠眼若銅鈴,粗喘著氣,直直瞪著絳紅色的帳頂,遠遠看去,又活像一隻新鮮出爐的烤豬。
夕陽漸落,夜幕升起。良久,大夫收回診脈的手,眉頭緊鎖著搖了搖頭。
“這病症……實在是奇特,還恕老夫醫術不精,無能為力。”
眾人皆是大駭,王冉冉連忙攔住收拾藥箱起身欲行的大夫,還想讓他再看看。
然而大夫卻像是不敢在這久留,哪怕給再多銀子也不願繼續看診。最後還是眾人堵住門口不讓人出,他才丟下一張舒緩痛楚的方子,連診金都沒要就火急火燎地離開了。
霎時間,府中人心惶惶。
這短短的一日,先是白穰“中邪”,再是王遠突發惡疾、無藥可醫,眾人嘴上不說,心裡卻不約而同地猜測,府裡是不是真的進了陰邪之物。
婢女一勺一勺地給王遠灌入藥湯,王遠已沒了吞咽的力氣,隻能張著嘴任由藥湯流入喉中。
死死瞪著眼珠,嘴唇張合,喉嚨“嗬嗬”地擠出氣音,婢女傾身去聽,半天才勉強分辨出“阿穰”二字。
婢女看著王遠痛苦的模樣,抹了眼角的淚,讓人去把被關在房中的白穰叫過來。
天色暗得很快,沒多久,銀月就攀上了綴滿杏花的枝頭,灑下一地白霜。
春鳴脊骨筆挺,盤坐在牆頭,衣袂灌風鼓動。綢緞般的青絲披散在身後,被春風吹起,飄揚著切割天上泠泠的冷月。
月華籠著少年玉白秀麗的臉,蘭瓔終於看清了他的神情,依舊是那般恬淡溫和,還帶著不諳世事的純真。
“你從哪兒聽來的?”
蘭瓔回過神,不知到底是這個結論離譜,還是得出這個結論的春鳴更加離譜。
他大概是從彆人嘴裡聽了些亂七八糟的八卦,一番添油加醋,張冠李戴,然後信以為真。
畢竟他連白穰的明嘲暗諷都聽不出來。
春鳴坐在杏花光影裡,嗓音清越:“素湍說的。”
……?
蘭瓔在腦海裡搜索了半天,都沒找出哪個叫做“素湍”的人,滿臉疑惑地仰頭看他,“素湍是誰?”
“素湍,是銀蛇的名字。”
晚風卷起了他背後的烏發,春鳴眉眼微彎,心情似乎很不錯,“你是除我以外,第一個知曉它的名字的人。”
若有機會,還可以把蠱蟲們的名字也一一告訴她,畢竟,素湍和蠱蟲們都很想吃她。
從前喂蠱蟲時,有許多人喊著他的名字跪地求饒,那副被嚇得渾身顫抖、心跳鼓噪,卻又強撐著擠出話音的模樣,他每每想來都覺得有趣。
同時,又醜陋至極。
因此後來,他更喜歡在喂蟲前就堵住他們的喉嚨,發不出那難聽的聲音,他們的眼睛會瞪得更大,心跳也會更快。
可如果是她的話,或許可以讓她出聲求饒,甚至還可以求饒得更久些。
就是不知道,到時究竟是“有趣”占得更多,抑或是“醜陋”占得更多。
怎麼辦呢。
越來越期待月圓了。
少年柔若春陽的麵容含笑,而蘭瓔絲毫不知他腦海裡正上演著什麼血腥的場麵,隻被“第一個”這個詞帶跑了思緒。
“第一個”,意味著特殊,意味著區彆對待,沒有哪個攻略者不想在攻略對象口中聽見這個詞。
蘭瓔很滿意。
兩人話題逐漸跑偏,直到遠處再傳來吵鬨的嘈雜聲,蘭瓔才想起王遠的事。
懷孕什麼的她自是不會信,應該是如王冉冉所說,發病了。王遠幫了他們,得去關心下情況才是。
春鳴卻歪了歪頭,柔軟的發梢鉤子似的垂著,在春風中叮鈴鈴地蕩漾。
“去看他生子麼?”
來此地的第一日,他就看出王遠中了痋蠱。蠱蟲寄生腹中,催生幼蟲,啃噬血肉,蠶食內臟,最終食無可食時,將會破腹而出。
他沒見過婦人產子,但大抵便是如此罷。
此蠱狠毒,中蠱者往往死狀醜陋,他不明白蘭瓔為何要去看。
蘭瓔不知春鳴心中所想,再次被“生子”這個詞噎了下,才道:“他給我們留還魂草,是該去看望一下。”
原是為了還魂草。
春鳴唇角微揚,在青瓦牆頭上直起身,周身銀飾隨著動作叮鈴鈴奏響。
足尖輕點,輕巧立在牆邊垂柳的枝杈上,壓得柳枝晃動,攪亂一池平靜湖麵。
“慢慢下來,彆踩空了。”柳樹很細,蘭瓔真怕他摔了,伸手去扶。
春鳴身形微頓。
看著她白皙纖長的手指,想起白日時險些被她觸碰到指尖,笑意斂了半分。
蘭瓔見他不動,把手伸得更高,在他麵前揮了揮,“怎麼了?”
被她掌心顯眼的傷口吸引了視線,春鳴這才顫著眼睫,唇角重新抿起淺笑。
“沒什麼。”
蘭瓔站在樹下接他,他的手伸了過來,卻沒有握住她的手掌,反倒是手腕傳來溫涼如玉的觸感。
春鳴捏著她的細腕,衣袂翻飛,一躍而下。指尖按在她的經脈上,握得越緊,經脈的鼓動便愈發明顯,幾乎震耳欲聾。
指腹輕輕劃過她掌心的傷口,可惜纏有細布,無法感知到那細嫩的血肉。
“多謝。”春鳴輕盈落地,鬆開了她的手腕,那抹微涼也隨之彌散。
蘭瓔借著轉身,裝作隨意地低頭看了看手腕,留下了幾道淡粉的印子。
“……不客氣。”
看來那柳樹確實不好爬。
蘭瓔帶著春鳴去到王遠的院子時,正好碰上褚棠枝回府,正為王遠設壇做法事。
神龕上擺著蘭瓔說不出名號的神像,點香燃燭,奉茶供果。褚棠枝執一毛筆,一邊念訣,一邊用朱砂畫符。
畫成後,用燭火點燃,將符篆燒成一把粉末。再加上彆的許多材料,衝成符水,讓人送入王遠口中。
蘭瓔第一回看見這充滿封建迷信的活動,看得目不轉睛。
“這真的有用嗎?”
和好奇的蘭瓔不同,春鳴似乎對此頗感無趣,又攀上了院中的一棵大樹,盤坐在粗壯樹枝上,以手支頤看著院落。
清澈的嗓音從茂密枝葉中飄來:“不知道呢。”
……果然,問他就是白問,不是“不知道”,就是已讀亂回。
趁眾人都進屋伺候王遠,蘭瓔悄悄跑到褚棠枝身邊,對她進行一番沒營養但實在美味的誇誇。
聽得褚棠枝都不好意思了,才低聲告訴她:“世間無鬼神,怎會有用?”
蘭瓔震驚,她不是道士嗎?
褚棠枝將她拉到樹下,語氣無奈:“比起耍刀弄槍的武人,很多時候,人們更願意相信道士。”
簡短一句話,但蘭瓔懂了她的意思。為了深入查案,褚棠枝這是給自己捏了個道長的人設。
驅鬼辟邪什麼的不重要,她的目標隻有查案。
“那他還有救嗎?”
“凶多吉少,”褚棠枝歎了口氣,“依我看來,他應當是中了蠱,除非有人給他解蠱,否則很難活命。”
中蠱?
蘭瓔蹙了眉頭。
她在電影裡聽過苗疆巫蠱,但她一直以為隻是傳聞而已,畢竟她在現代的苗族同學說過,要是瞎搞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是要被村支書抓去教育的!
晚風吹拂,清脆的銀鈴聲在頭頂歡快地響著,蘭瓔下意識抬頭,看見樹上那抹靛紫的衣角。
少年靠著枝椏,閒適地吹著風,漂亮的銀蛇在他肩上吐著蛇信子,一副優哉遊哉的模樣。
褚棠枝繼續道:“但會用蠱的苗人基本都久居深山,極少外出,更不會來遠碧村這臨近中原的地界。要想尋人解蠱,隻能去山裡請,可已經來不及了。”
“我在符水中添了安神鎮痛的藥粉,至於之後的事,我也愛莫能助。”
“原來是這樣。”蘭瓔點點頭,視線從春鳴身上移開。
褚棠枝再說了句明日就送他們出苗域,正要去收拾做法事的物什,王遠房中突然傳出幾道尖叫,隨後眾人推搡著湧了出來,作鳥獸散。
“道、道長……”
下人被嚇得話都說不清,褚棠枝當即衝了進屋。
床榻上,王遠原本肥胖的四肢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像是被從裡抽乾了血肉,用不了多久就會枯槁乾癟。
四肢和軀乾正在枯萎,隻剩下腹部依舊高高隆起,隔著一層華美衣袍,能看見他腹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劇烈鼓動,似要撕裂囚籠,破腹而出。
王遠雙目通紅,麵容猙獰,如獸物般痛苦嘶吼著。手腳被捆在床柱,掙紮時床榻哐哐震動,將皮膚勒出無法回彈的凹痕。
饒是褚棠枝行走江湖多年,也從未見過這番景象,愣在了門邊。
忽地,房中竄出一道黑影,朝她迎麵撲來。
蘭瓔沒有跟著褚棠枝進屋,很有自知之明地待在外麵,不給她添亂。
瞧見眾人驚慌逃竄,樹上的春鳴若有所思,帶著好奇道:“他生了?”
蘭瓔:……
她學著他的語氣:“不知道呢。”
下人們都跑光了,偌大的院落變得空蕩蕩靜悄悄的,隻剩她和春鳴二人。
夜風呼呼吹過樹梢,將枝葉拉扯出張牙舞爪的樹影,蘭瓔莫名起了雞皮疙瘩,“我覺得我們還是離開這比較好。”
方才還不想過來的少年聞言輕笑:“不看了?”
蘭瓔心裡毛毛的,不自覺扒住樹皮,警惕地往左右張望。
他待在樹上一動不動,她想他快點下來,隻得順著他的腦回路道:“大男人生個孩子罷了,有什麼好操心的,不看了。”
“你快點下來,我、我困了。”
“那好吧。”
他語氣似乎還有點遺憾。
院中寂靜,春蟲吱吱地撕扯尖鳴,少年終於挪了身子,衣角往下飄落一截。
“快點快點。”
如方才在柳樹下一般,蘭瓔仰著脖頸看著他,朝他伸手。
“藍姑娘!”
背後卻傳來褚棠枝的驚呼,與此同時,還有一道陌生的急促腳步聲,鞋履在地麵“刺啦”摩擦,令人毛骨悚然。
混著喉嚨發出的含糊咕嚕,蘭瓔能感覺到,那聲音正以極快的速度朝她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