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7年——
司隸,弘農郡。
弘農,設立於前漢元鼎四年(前113年),東臨於號稱“天下第一關”
的函穀關,西接先秦的西北門戶潼關,居民大多為秦人。
當初漢帝設立該郡的原意大約隻是為了控製關中平原這一軍事要衝,但經過數百年的人口遷徙和發展,它已然成為了司隸的另一個政治文化要地,號稱“關西孔子”
的前太尉楊震,便出身於此地的弘農楊氏家族。
太尉楊震之子楊秉,官至太尉,楊秉之子楊賜,亦為太尉,楊賜之子楊彪,現任太尉。
雖然他們完全可以自稱為“四世三公”
,但此名號被袁家喊得太多,楊家人已經不屑於用了。
外人絕無可能想到的是,朱儁的“勤王”
隊伍,便各自分散藏於弘農楊氏的莊園中,而負責牽線搭橋的,則是孫堅以為會留在徐州的王朗、張昭與趙昱。
仔細想想,也並不太意外,畢竟弘農距離洛陽太近,如果擁立一個很可能引起爭議和反對的皇帝,很容易被“池魚”
,所以,他們才是最為忠於皇帝的士族,對擁有皇帝密詔的朱儁自然是大力支持。
按漢製,各地屬官無令不得擅離職守,但弘農楊氏顯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無視這條規矩,曾拜師楊賜的這三人輕裝簡從前往弘農聲稱要探望老師,誰敢攔著?
至於陶謙,暫代徐州刺史後,便以上交“獻金”
換取正式任命為名,運送大批軍資進入司隸,同樣沒人敢攔。
顯然,這全都在朱儁的計劃之內。
隻不過,由於半路的遭遇戰,孫堅同臧霸的關係急劇惡化,為防止真正動手之前就出現內訌,楊氏特意把他們各自的屬下和部曲安排得相當遠,幾乎是弘農郡的一南一北兩端。
“……義公,洛陽城內現今情形如何?”
在臨時居住的莊園中,孫堅緊緊盯著韓當問道——如果稍稍分散注意力,這位家將就會“消失不見”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派他進行情報收集可以說最合適不過了。
當時,家將們的隊伍也被“虎豹騎”
衝散,正是由於韓當的及時援救,其他人才順利逃出,並沿途尋找痕跡最終與在華縣諸葛家彆院休息的孫堅和周泰成功彙合。
那位曹老太公顯然沒有帶俘虜上路的意思,在問清楚情況之後,直接把他們全都給放了。
至於此“勤王”
的消息是否泄露,泄露了多少,還是讓朱儁去頭痛罷。
“洛陽此時,風起雲湧。”
韓當難得成為諸將的目光焦點,頗有些激動地應道:“我等在徐州時便已聽問,外戚、宦官、朝臣正分成三派,正在互相爭權奪利,但詳查之後方知,情形要比預想中還複雜。”
“其一,此行原本的目標,十常侍,已然分成了三派,以張讓為首的一派主張按皇帝之意立貴妃王榮之子劉協為帝,以蹇碩為首的另一派則打算支持皇後何瑤之子劉辯,另有曹節等人正左右搖擺,並未確定立場。”
“哦……所以說我們要對付的便是那蹇碩一派。”
孫堅點頭道。
“其二,眾朝臣雖然在大體上仍在合力對抗外戚和宦官,但內部也因為‘立長還是立賢’、‘選擇與後果’、‘利益和道義’等原因而分成了多派,以我們的目地來說,隻有整個家族都在司隸境內,如趙氏、楊氏等大族,才可以信任。”
“正是如此。”
孫堅繼續點頭,這裡畢竟是楊氏的地盤,就算有異議也不能現在提出。
“其三,”
韓當頓了頓:“此事無法證實,僅僅是民間謠傳——據說大將軍何進嫌棄劉辯年紀太大,很快會成年而重新掌權,因為是外甥,不得不將權柄歸還,既如此,還不如立年紀更小,且毫無根基的劉協,方便控製之餘,隻要不給他與宦官接觸的機會,便可高忱無憂。”
“嗯……”
孫家諸將似乎覺察有哪裡不對,但一時想不到原因。
結果,因為思緒未能集中,孫堅再抬起頭來時,韓當已經“消失不見”
,即使明知他就在之前的位置並未移動,也察覺不到分毫。
“此計甚妙!”
門外有清亮的少年嗓音響起。
“什麼人!”
黃蓋直接跳將起來,而周泰也將手按在了刀柄上。
“莫驚,此地乃楊家私邸,斷無可能有外人潛入,”
程普反應最快,舉手壓下眾人的過度反應,順便還恭維了一下來人:“來者當是哪位楊家的青年才俊。”
“此計竟將‘無中生有’、‘指桑罵槐’、‘欲擒故縱’、‘笑裡藏刀’等策略完美融合,想必是哪位高人在此棋盤上落子矣,”
隨著話音,一名眉細目黑,皓麵薄唇,眼神靈動,大約十幾歲的布袍少年走進了院子,像孫堅等人略一作揖:“小子楊修,見過各位豪傑。”
現任太尉楊彪之子嗎?孫堅拱手還禮:“見過楊小郎君。”
他自不會連自己暫居之處的主人家都不識——雖然主要是張昭王朗等人在與他們交涉。
“不請自來,不問而答,這確是修的不是,”
楊修道:“然此莊園本是小子所有,近日被家嚴借人,於是出於好奇前來看看究竟是何方豪傑,稍顯莽撞,還請海涵。”
小小年紀就有這麼大一座園子?而且這處莊園與附近其他好幾座莊園還是連為一體的,弘農楊氏家的小孩子都這麼厲害嗎……
“楊小郎君,你方才說‘甚妙’?”
孫堅決定把話題扯回自己能聽懂的範圍。
“按方才那位……豪傑所說,”
楊修左右看了看,但沒能找到講話之人,於是繼續言道:“此傳聞的問題在於,內容太過詳儘,且單純的‘想法’太多,‘事實’太少,隻要非過於……耿直之人,斷不會輕易取信。”
孫堅與程普微微點頭,而黃蓋和祖茂對視一眼,各自轉頭望天。
“行此計之人的高明之處在於,他根據何進的素來行止,編排了一套他極其可能作如此想,即使是皇後何瑤也會當真的內容,但全篇內容從頭到尾都透著何進打算大權獨攬的傲慢,將此時身在洛陽,且對皇位有影響力之人與勢力全數視為螻蟻。”
楊修道。
確實如此,孫堅點頭,那番謠言通讀下來的感想是,何進竟然把皇位當成自家的囊中之物,想給誰就給誰?若是即為忠君之人,隻怕要拍案而起,破口大罵。
“表達出此內在含義之後,這個謠言的真實性,反而不那麼重要了,”
楊修繼續侃侃而談:“無論是信還是不信,身在已如熱鼎烹油般洛陽中的各方勢力都不得不做出應對,由此可知,編造此謠言者來自於洛陽之外,且對皇位沒有興趣,隻想將水攪渾以達成自己的目標――嗬嗬嗬,有趣。”
孫堅等人聽得略微呆滯,莫非這小郎君就是傳說中的“謀士”
?
最後,還是勉強也算孫堅手下半個謀士的程普終於反應了過來:“楊小郎君如此開誠布公,可是有事需要我等協助?”
“此事卻不難,”
楊修露齒一笑:“家嚴不肯告知修,他究竟在謀劃何種‘大事’,但修也是能猜到一二的,隻需各位豪傑前往洛陽行‘大事’時,帶上小子即可。”
――――
下邳。
“瑜兒,你確信文台將軍已經前往洛陽?”
林中小院內,腿腳不便的橋玄正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在向周瑜詢問。
雖然下邳縣令已經消失兩年有餘,但下邳並沒有出現什麼不妥和亟待解決的問題,至少,僅憑縣承周異一人即可完美處理,這也從側麵證明了孫堅“無為而治”
的措施頗為有效。
“並不確信,但從孫伯父同家父的來往書信中可以推定。”
周瑜應道,比起發現這處奇異小院時,他又長高了不少,而本就頗為俊朗的容貌也變得越發帥氣。
“咦?你是怎麼不破壞信戳的情況下看到信的?”
同樣是長高,但孫策卻變得粗獷了不少。
“和傻瓜解釋了也沒用。”
周瑜頭也不回地應道。
“什麼——”
“嗬嗬,說起來,皇帝起初確實有向各州刺史求助的打算,但那位奇策將軍似乎不信任任何一位有繼位可能的劉氏之人啊。”
橋玄無視了兩個小兒吵鬨,徑自繼續說道:“這一步走出,若成了還好,若事敗,參與者在中原將再無立足之地。”
“正是如此,”
周瑜應道:“我倆家經過商議,已經決定返回江東,今日特意前來道彆。”
“是來道彆,還是來見小姑娘?”
橋玄忽然露出一個不符合他年紀的俏皮笑容。
“……”
周瑜和孫策齊齊緘默。
“我還要聽——”
“不,可,以。”
書房之外,一個嬌小的明黃色身影被另外一個稍高些的大紅色身影堅定地拖走了。
“其實,你們是來勸說老夫同行的罷,”
橋玄抬了抬手阻止兩個少年解釋:“嗬嗬,你們大可放心,老夫還沒有老到走不了路的程度。”
仿佛為了證明自己“還能走”
,橋玄抄起椅邊的拐杖,跛著腳站了起來:“你們看——哦呀?”
老人家的另一隻腳是無事,但拄著拐杖的那隻手失去了力氣,整個人再次向前傾倒——然後被最近的孫策穩穩接住。
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孫策將橋玄扶回太師椅上,兀自想道,該不是打算重複張良拾鞋的典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