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陸鶴鳴的話,房遺直和盧成的視線,瞬間落在了程咬金身上。
平常沉穩冷靜的房遺直,此時都不由催促道:“宿國公!”
“彆急,我找找!”
程咬金蹭的起身,連忙在身上翻找。
大唐與突厥之戰時,雲州這一片區域,就是由程咬金坐鎮。
所以,程咬金下麵的將士,若立下軍功,也是由程咬金命人記錄,最後交給他。
也就是說,程咬金擁有最完整、最全麵的功勞簿!
雖然兵部統計功勞,需要收走功勞簿,但程咬金這些武將,也都會再抄一份,一方麵避免兵部統計時出現問題,甩鍋給他們,一方麵也作為手下將士能力的參考,他日若有需要,調兵遣將,這就是選人的依據。
故此,陸鶴鳴所說的名單,程咬金就能完整提供。
“找到了!”
在眾人催促目光的注視下,程咬金摘下鎧甲,終於從懷裡,掏出了一本被他小心保管的書簿。
看著手中的書簿,程咬金道:“幸虧出發前,俺想著來雲州調查,可能會用到它,專門把它給帶來了!否則,我們就得讓人回長安去取了,這一去一回,可就久了!”
陸鶴鳴笑著說道:“還是宿國公高瞻遠矚,否則我洗刷冤屈,就不知道要耽誤多久了。”
被陸鶴鳴這樣誇讚,程咬金完全沒有謙虛的想法。
他直接哈哈一笑:“和你比起來,還是差了一點的,但俺也算沒白來,也算貢獻了點價值。”
一邊說著,他一邊打開了功勞簿,按照陸鶴鳴給出的時間,迅速在功勞簿裡翻找。
“怎麼樣?”房遺直忍不住開口詢問。
“彆著急,人太多了,我得仔細找找。”程咬金頭也不抬的說道。
房遺直等的著實焦急,想了想,他乾脆雙手抓著桌邊,身體竭力前傾,想直接去看程咬金桌子上的功勞簿,但兩人之間有著一些距離,饒是他再如何前傾,也看不清楚功勞簿上的字。
這讓他大有一種衝動,想直接走過去查看,可一想到那樣做,會顯得他有些信不過程咬金,便隻好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在心裡瘋狂催促。
“找到了!”
這時,程咬金翻動書簿的手突然一頓,直接抬起頭看向陸鶴鳴,道:“快來看!”
聽到程咬金的話,不僅陸鶴鳴起身了,房遺直和盧成,也都先後起身,迅速來到程咬金身旁。
低頭看去,他們就見程咬金翻到的這頁紙張上,清晰的寫著元月十六的字樣,同時在下麵,寫著具體的時辰地點,以及人名和殺敵數量。
“從這裡開始……”
程咬金手指指著其中一行,道:“就是元月十六的晚上,太陽落山後,立下的功勞。”
“還有這裡……”
程咬金翻了一頁,道:“從這一頁開始向後三頁,都是元月十七,將士們立下功勞的情況。”
房遺直粗略數了一下,眉頭蹙起,道:“人數有些多啊,至少百餘人了。”
“這算什麼多?”
程咬金聽到房遺直的話,卻是道:“和直麵敵人的主力大軍相比,連零頭都比不過。”
程咬金他們需要應對的,隻是逃竄至此,或者繞過主力大軍想要突進大唐境內的敵人,敵人數量有限,手下人想多立功都難。
若是主力大軍,如果是戰鬥當天,那一天的軍功累積,可能一本功勞簿都記不下。
百餘人,已經算是極少的了。
可就是程咬金這看起來極少的立功之人,放在這個案子的嫌疑人裡,也已經算是恐怖的多了。
房遺直和盧成都查過案,他們太清楚,若是對這百餘人挨個調查,需要耗費多少的時間與精力。
更彆說,這些人此刻都不在眼前,早已因功勞分配到大唐各地了,想調查都是難事。
“陸校尉,嫌疑人太多了,這要怎麼辦?”房遺直不由看向陸鶴鳴。
陸鶴鳴摸了摸下巴,道:“彆急,先排除一些人。”
說著,他直接看向程咬金,道:“程將軍,將已經陣亡的將士,排除掉!”
既然王振三人是在戰爭結束後,去誣陷的自己,那就說明藏在他們身後的賊人,一定還活著。
程咬金當即道:“名字下麵畫線的,就是在後來的戰鬥中陣亡之人。”
房遺直一聽,迅速數了起來,片刻後,忍不住道:“五十四人,正好一半,陣亡人數竟是這麼多!”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與我在元月十八當晚一同作戰的十位袍澤,現在隻剩下我一人獨活,這些人還能剩下一半,已經算是難得了。”
房遺直一直生活在安定祥和的長安城內,未曾親臨戰場,此刻聽到陸鶴鳴的話,再去看功勞簿上那一個個畫線的名字,嘴緊緊地抿了起來。
他對大唐之勝利,有了從未有過的深刻感觸。
程咬金早已習慣了這些,他沒有房遺直那突然的心理衝擊,看著剩下的名字,道:“還有五十四人。”
陸鶴鳴點了點頭,道:“接下來篩選隻提供耳朵作為戰功依據,沒有找到屍首的人。”
聽到陸鶴鳴的話,房遺直迅速低下頭,認真去看功勞簿上的每一個字。
程咬金的功勞簿雖然記載的很是簡潔,但該有的內容都有,是否找到對應的屍首,是確定功勞最重要的依據。
如陸鶴鳴那種,因時間久遠而沒法確認的,屬於少數。
按理說,隻要一字不差的篩選,很容易找到符合陸鶴鳴條件的人。
可是,房遺直仔細的看了一遍後,卻是眉頭緊鎖,臉色忽然沉重起來,搖著頭:“沒有。”
“什麼!?”
“沒有!?”
程咬金大嗓門當即響起:“怎麼會沒有?”
“這些混蛋,殺良冒功,一定不敢真的提供屍首,就算後麵去找,也不可能找到對應的屍首,怎麼會沒有?”
盧成也是露出不解之色。
房遺直搖著頭:“我也覺得不應該,但就是沒有。”
“怎麼會這樣!?”
程咬金不由看向陸鶴鳴:“陸校尉,這是怎麼回事?”
盧成與房遺直聞言,也忙看向陸鶴鳴
就見陸鶴鳴眼眸眯起,漆黑的眸子裡,不斷閃爍著思索之色。
“我看看!”
陸鶴鳴拿起功勞簿,仔細查看起來。
盧成和程咬金也都站在身後,跟著一起查看。
而這一次的查看,讓盧成與程咬金內心越發沉重,他們也仔細看了一遍,結果與房遺直一樣。
確實是沒有!
每個立功之人,都能找到屍首。
即便是有些人當時因為作戰情況緊急,隻能先行割下耳朵作為依據,可在後麵,也都能找到那些突厥人的屍首。
全都沒有問題!
“怎麼會這樣?”程咬金完全想不明白:“難道我們判斷錯了?”
盧成沉聲道:“如果真的判斷錯了,那就麻煩了,我們的所有線索,都指向這裡,若是錯了,那我們可能連哪裡錯了都不知道,一切又要從頭開始。”
房遺直隻覺得有些憋悶,他兩度參與此案的調查,很清楚陸鶴鳴能查到這一步,究竟有多艱難,結果現在,告訴他錯了,一切要從頭開始,他都無法接受,陸鶴鳴能受得了嗎?
他不由擔憂的看向陸鶴鳴。
然後,他突然一愣。
隻見陸鶴鳴指尖正摩挲著功勞簿薄薄的紙張,臉上的神色,卻是沒有如他們一樣的沉重,反而是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特殊表情。
“陸校尉?”他忍不住開口。
聽到房遺直的聲音,陸鶴鳴嗬笑了一聲:“還真是難纏啊!這是連我們可能會調查功勞簿的事,都事先料想到了。”
房遺直聞言,連忙道:“陸校尉,難道你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真的!?”程咬金一喜。
“確實有些猜測。”
陸鶴鳴沒有隱瞞,道:“不過,是否真的如此,還需要驗證,這需要一些時間。”
“我們先暫時放棄耳朵篩選的條件,換成其他條件。”
房遺直一聽,心裡頓時貓撓一般,想要追問陸鶴鳴究竟有什麼猜測,可他知道陸鶴鳴的習慣,若不是有十成把握,陸鶴鳴不會說出來,以免乾擾他們的判斷。
他隻得按下心中的好奇,等待陸鶴鳴驗證之後的結果。
房遺直深吸一口氣,重新冷靜下來,道:“換成什麼條件?”
陸鶴鳴心中已有想法,直接道:“以‘什’為單位,計算這個什內所有人的殺敵數量之和,最少是二十七人的什!”
“什?”
房遺直皺眉想了想,旋即眼眸一亮,迅速明白了陸鶴鳴的意思:“你們當時都是以什為單位,各自執行的巡守任務,所以賊人屠村,絕不可能脫離隊伍自己去做,他們應是整個隊伍去乾的?”
唐初軍製,每營下轄五隊,每隊下有三夥,每夥領五位什長,一個什長各統率十名兵士。
‘什’就是陸鶴鳴作戰時,最小的團體單位。
陸鶴鳴之前所說的十個袍澤,就是同什之人。
陸鶴鳴點著頭:“不僅是沒法脫離隊伍,王家村二十多口人,隻靠一兩個人,也難以做到不給王家村眾人逃脫反抗的機會,就將其全部屠戮,所以,至少是一個什的人才行。”
“而殺良冒功,是要掉腦袋的,萬一泄露,必死無疑……所以為了確保足夠隱秘安全,人越少越好,因此一個什是最適合的,若是兩個什,彼此之間沒有那麼親密,彼此的信任度不夠,反而容易暴露。”
程咬金也想明白了,連連點頭:“沒錯!”
陸鶴鳴笑了笑,繼續道:“既然是一個隊伍一同的行動,那麼統率之人,就必須得分給其他人一些利益才行,所以王家村的人頭數,定不是一人獨吞,應是什長占大頭,其他人也都各自分一顆或者兩顆人頭。”
“但這不代表他們當日,隻殺了這些人,畢竟他們還要回去繼續假模假樣的執行巡守任務,萬一遇到了突厥人,交戰後,還會有新增的人頭。”
“所以,二十七是最小的數量!他們什的所有人最終人頭之和,至少是二十七!”
陸鶴鳴的解釋十分清晰,使得大老粗程咬金都聽得十分明白。
“還愣著乾什麼,快找啊!”程咬金向房遺直催促道。
房遺直忙看向盧成,道:“盧刺史,能借用文房四寶嗎?”
盧成知道房遺直要乾什麼,當即吩咐人將筆墨紙硯送來。
沒多久,房遺直便鋪好紙張,拿起毛筆,以什為單位,將這些立下功勞的人,一組組分開。
然後又開始計算這個什內的每個人的功勞數量。
過了大約兩刻鐘,房遺直放下了毛筆。
“如何?”程咬金連忙詢問。
房遺直深吸一口氣,從桌子上拿起兩張紙,道:“按照陸校尉的條件,最終篩選出了兩個什的人!”
“這兩個什的人,在元月十七當日殺敵數量之和,很巧,都是二十七。”
“都是二十七?”程咬金忍不住道:“這怎麼都和二十七乾上了?”
陸鶴鳴也覺得是真巧。
“我瞧瞧。”
他接過房遺直遞來的紙張,目光向上看去。
就見這兩隊人,一個是在元月十七的下午申時左右,遭遇的潰逃敵人,因敵人慌不擇路,士氣全無,所以在犧牲三人的情況下,就全殲了這二十七個敵人。
他們還有其他任務,無法砍掉腦袋帶走,所以就砍下了耳朵,當成依據,後來沒多久就遇到了全軍出發的事,直到戰爭結束後,才帶人前去驗證,最終找到了那些屍首。
另一個則是在晚上亥時左右,在山頂巡邏時,察覺到懸崖處有聲音,最終發現突厥人竟趁著黑夜攀爬懸崖,要從山頂潛入大唐境內,他們當即出手,因發現及時,提前躲在山頂,以逸待勞,等突厥人艱難爬上來後,就出手了結對方。
一開始較為順利,可後來還是出現了意外,幾個突厥人一起爬了上來,他們沒法同時了結對方,使得對方殺了上來,並且發出了預警。
最終,他們犧牲了一個人,斬殺了所有爬到山頂的人,因為山崖下黑乎乎的,不確定還有多少突厥人,就一邊派人求援,一邊將斬殺的突厥人屍首割下耳朵後,直接向懸崖下扔去,同時發出吼聲,以此恐嚇突厥人,讓他們以為上麵戰況慘烈,唐軍已至。
突厥這些夜襲之人,最終被成功嚇退,但因懸崖太高,且很快大軍就向前線開撥,所以也是到戰爭結束後,才得以去崖底查看,繼而驗證他們的功勞。
兩支隊伍,最終都找到了敵人的屍首,且每個人都有至少一顆人頭的功勞。
不過後來,這兩支隊伍的軍士在戰場上,都又有了新的犧牲。
到最後,第一支隊伍還剩下四個人存活,第二支隊伍,隻剩下了兩人。
看著紙張上的內容,程咬金不禁皺起眉頭:“能是哪一個呢?”
這兩支隊伍,情況太類似了,根本沒法一眼看出誰有問題。
盧成也麵露沉思,可他思索再三,也沒有捋出個頭緒,不由看向陸鶴鳴,想知道這個頻頻給他驚喜和意外的神奇武夫,是否能有辨彆之法。
然後,他就見原本眉頭微蹙的陸鶴鳴,在麵露沉思片刻後,眉宇忽然舒展了開來。
“這是?”
盧成不由心中一動,道:“陸校尉難道有了想法?”
“想法?”程咬金和房遺直聞言,連忙看去。
就見陸鶴鳴輕輕將手中紙張放下,看向程咬金,道:“在來雲州的路上,若我記得沒錯的話,我好像看到宿國公還帶來了一本其他的書簿,似乎是……封賞簿?”
“封賞簿?”眾人都看向程咬金。
“我藏的那麼好,都被你發現了?”
程咬金有些意外,見眾人皆看向自己,道:“沒啥好隱瞞的,沒錯,我確實不僅有功勞簿,還有封賞簿。”
“在朝廷為官,自然是朋友多些沒壞處,所以我隨身帶著封賞簿,想著有機會,遇到過去手下立功封賞的人,就和他們親近親近。”
程咬金可以說是武將裡的人際關係達人,比其他武將人脈廣多了。
一邊說著,他便一邊從懷裡,掏出了比功勞簿保護的還要好的書簿。
陸鶴鳴接過書簿,迅速翻找這六人的名字。
程咬金見狀,道:“你是想把他們都叫過來,一一進行問詢?”
陸鶴鳴看著封賞簿上的內容,搖了搖頭:“這六人分處大江南北,有人在長安,有人在江南,想把他們叫來,沒有十天半月,根本不夠。”
“那也沒辦法。”
程咬金道:“畢竟我們事先並不知道王家村真正滅村的時間,否則提前就能安排人去叫他們了,現在讓人出發,隻能等了。”
陸鶴鳴聞言,卻是抬起手指,指著書中一頁,道:“不用那麼麻煩,隻叫他們二人便可。”
“誰?”
程咬金連忙湊了過去,就見陸鶴鳴指著的,乃是兩支隊伍裡的各一人。
“周常,韓寺?”
周常是第一支隊伍裡,存活四人中的一個。
韓寺是第二個隊伍裡,僅剩的兩人之一。
陸鶴鳴道:“周常在隔壁州朔州任司兵參軍,韓寺在雲州下麵的縣裡任縣尉……隻叫他們兩人,不到一天就足以。”
程咬金仔細看了一眼兩人的封賞,意外道:“還真是!這下倒是省力氣了。”
“不過……”
他看向陸鶴鳴,道:“就叫他們兩人,能行嗎?”
“既是參與者,知曉內幕,一個與全員便沒什麼區彆。”
“更彆說……”
陸鶴鳴眯起眼睛,漆黑的眸子裡閃爍著看穿一切的精芒,緩緩道:“是誰所為,我心裡已有猜測,叫他們過來,隻是為了做最後的確認。”
“什麼!?”
聽到陸鶴鳴的話,在場三人都猛的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陸校尉,你的意思難道是說!?”房遺直瞪大眼睛看著陸鶴鳴。
就見陸鶴鳴微微頷首:“該是讓一切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