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正是曰本的梅雨季,雨說下就下了。
豪雨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擊打在山石上,發出密集而沉重的“噗噗”聲,讓天地之間隻剩下這鋪天蓋地的雨聲,讓人心神不寧。
原野仰頭看了一眼密珠雨絲便被打得眼臉生痛,再低頭瞧瞧遠處田樂坪上,今川義元的本陣也被這陣豪雨淋了個措不及防,大量正進食休息的郎黨足輕大叫著扔掉飯碗,開始四散尋找避雨之地。
這是天要亡今川家啊!
原野身為無神論者,看著桶狹間山山穀中“門戶大開”的幕府大帳,一時都忍不住想說一句織田信長真是“天命之子”,一路曲曲折折東繞西走從熱田連穿兩道防線抵達武路山,竟然沒被今川家發現,而抵達到攻擊位置後,竟然又天降暴雨,讓今川軍的本陣不戰自潰,讓今川義元本人近乎赤果一般待在空地上——此時今川義元身邊僅有數百人,相對於他的身份地位來說,這幾乎是他人生中最虛弱的時刻了,和赤身果體差不了多少。
柴田勝家等家老、豪族首領也都吃驚的看著這一幕,沒想到織田信長的瘋狂之舉竟然真的成功了。不顧蟹江城失守,任由島津乃至清州城暴露在敵人兵鋒之下,不給丸根、鷲津兩砦派遣援軍,任由佐久間盛重、織田信平、飯尾父子等家老重臣一門眾戰死,強行逼迫佐佐家、千秋家、岩作城、龍泉寺城發起絕死攻擊,拿他們的性命糾纏住鳴海城的大股敵軍……
這些歇斯底裡一般的瘋狂舉動,如同腦子被燒壞掉一般的一意孤行,竟然真換來了今川義元這位征夷大將軍的親族,“天下人”預備役,以赤果之態展現在了所有人麵前。
“主公,快些下令進攻吧!”
柴田勝家呆看了一會兒,猛然反應過來,一改初衷,從積極勸誡織田信長回軍改為要求馬上發起決定性的一擊,以拿下這驚天大功。
織田信長此時精神也亢奮到了極點,兩隻眼睛裡麵全是血絲,但還沒失去理智,聞聲立刻拔出長刀,向前一指,沉聲道:“沒錯,出擊!以小勝大,所托唯有天意!若有幸得勝,不僅家門有光,也會在此世間留下高名,諸君以此自勉!”
“哦哦!嘿!”
此時織田信長身後的武士們終於士氣高漲,首先激動應和,隨後郎黨們也開始回應,接著便頂著暴雨,手持便於近身搏殺的刀劍槍矛,紛紛翻躍武路山山脊,向著田樂坪奔去。
阿滿也興奮起來,兩道豆豆眉彈跳不休,從腰間抽出雪亮打刀,跟著織田信長這夥人就要下山去砍人。
原野趕緊伸手拉住她,奇怪道:“你去乾什麼?”
阿滿下意識掙脫了一下沒甩開他的手,轉頭急道:“去殺今川義元啊!這廝死定了,隻要搶到他的首級,就是驚天大功!”
這戰功簡直就是白撿,今川義元的本陣也就四千多人,現在還四散在山穀之中避雨,那以有陣擊無陣,有意擊無意,有備擊無備,她也是打老了仗的人了,哪怕用屁股來思考也知道贏定了,那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她肯定要去分潤一下功勞。
隻要砍下今川義元的人頭,不說一城一國之主了,至少一大塊知行土地那是穩穩的,織田信長不給都不可能。
原野看不上這點東西,這點東西還不值得他賣掉好名聲,直接提醒道:“你省省吧,我們和今川家是有盟誓的,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
阿滿呆了呆,想起來了,在今川家沒從知多半島滾蛋之前,原野彆說親自去砍殺今川義元了,就是協助攻擊今川家都屬於違誓,而違誓的下場是要由野原家來承擔的,家族會被神佛厭棄,子子孫孫都要受連累。
這真是太遺憾了……
阿滿很想去奪下這大功,畢竟誰殺了今川義元肯定會天下知聞,會出大名,就算沒好處隻有這名聲她都不介意去捅今川義元兩刀,但萬事肯定要以家族為重——她砍死今川義元和原野砍死沒區彆,對外他們是一體的。
她一腦袋熱血又降了下去,趴趴著豆豆眉,悠悠歎著氣把刀歸鞘,但看著今川義元幕府大帳方向實在眼熱,想了想又對原野說道:“我不動手,隻跟著去看看該沒什麼吧?”
這可是殺征夷大將軍的親族,“天下人”預備役,統有三國之地的天下第一強力守護大名,這種熱鬨可不多見,她想近距離去瞧瞧,畢竟雨有點大,視線模糊,站在武路山上根本看不清細節。
隻是看看熱鬨的話倒無所謂,原野不介意,直接鬆了手,而阿滿撒手沒,一得自由立刻就鑽進了雨幕中,興致勃勃追著織田軍去了。
原野沒動,他就是閒著無事來“考古”的,隻要知道織田信長是怎麼乾翻了今川義元也就夠了,至於戰場上的細枝末節倒無所謂。
今川義元不蠢,在曰本戰國時代初期就擁有三國之地,能聚起數萬大軍還能發起遠征的今川家更是不弱,同期任何一位大名要是真硬碰硬,沒誰敢保證能擋住今川義元的全力一擊,結果偏偏今川義元就這麼死了。
他就是死在了自大上吧,完全沒想到織田信長竟敢主動出擊,竟敢主動謀劃他,沒有半點防備。
而織田信長也不是靠僥幸贏的,是早有準備,謀劃了良久,外加頭夠鐵,夠一意孤行,夠孤注一擲,再加上一點點運氣,這才創造出了“奇跡桶狹間合戰”。
或者說,其實沒那點運氣也無所謂,織田信長穿過今川家兩道防線卻沒被發現,主要原因該是今川義元把本地土著山口教繼父子給剁了,還把當地豪族(山口家的姻親)給清理了個七七八八,導致今川家跑來這邊像個純度百分百的外來戶,隻能龜縮在城中,耳目很瞎,完全沒有額外消息來源。
而織田信長隻要能突然出現在武路山上,能把今川義元堵在山穀之中,有沒有這場雨根本無關緊要,突襲之下今川義元依舊隻有死路一條,頂多就是織田家要多付出些代價,多死上幾百人罷了。
反正今川義元是死定了,結局不會改變。
也難怪織田信長在後世夠知名,是公認的“曰本戰國第一人”,這家夥身上確實有種“英雄氣”——敢做他人不敢做的事,並且能成功,這就是“英雄氣”吧?織田信長身上就有這種氣質,看起來有一種奇特的人格魅力。
當然,世人多以成功論英雄,能贏最重要。要是輸了,這會兒他就是一身“傻x氣”,“大傻瓜”的帽子八成要戴一輩子,就是死了也要被人譏笑幾句“螳臂當車”“蚍蜉撼樹”,是標準的大傻瓜。
原野站在武路山山頂淋著雨,正感歎能在曆史上留下大名的果然沒有善茬,織田信長確實比他這個普通人有人格魅力得多,而這時織田軍已經借著雨幕遮掩身形和聲響,輕而易舉地靠近了今川義元的幕府大帳。
這時少量還在堅守崗位的今川家家臣郎黨終於發現了織田軍,但根本沒有再聚集人手的時間,少量今川家的武士郎黨瞬間就被大群織田家的武士衝跨斬殺,今川義元的幕府大帳都沒堅持三分鐘就被攻破了。
今川義元哪怕體型肥胖,不良於行,這時候卻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開始在兩三百近侍的保護下脫離大帳,向桶狹間山內逃跑。
織田軍自然緊追不放,死死咬著他們,今川義元的近侍不停被砍倒捅翻,人數快速減少——今川義元的近侍正在吃飯休息就遭到了偷襲,還幾乎沒有反應時間,很多人連甲胄武器都不齊全,又組織混亂,想乾什麼的都有,哪怕有心反抗都很無力。
今川家散落在田樂坪上的郎黨足輕情況也差不多,稀裡糊塗就被敵人打進了穀中,來了個中心開花,現在在一片大雨中,四周全是喊殺聲慘叫聲,再加上各類旗幟晃動,法螺聲大響,感覺織田家神兵天降,來了好起碼好幾萬人,自家敗定了,紛紛開始逃命優先,組織抵抗的幾近於無。
不出意料,在這種情況下,今川家沒有任何翻盤的可能性。
此時雨也下得越發大了,再加上今川義元慌不擇路,在向桶狹間山內逃,原野連模糊的影像也看不清,而他又等了七八分鐘,便聽到透過雨聲隱隱傳來的一陣歡呼聲——如果雨沒這麼大,該是如雷般的歡呼聲。
今川義元應該死了,腦袋該被挑起來了……
原野雖然看不見,但他現在也算打老了仗的“資深指揮官”,聽著隱約動靜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不久後雨幕中又破開一條水線,阿滿兩根小短腿跑出殘影,一路狂奔而回,甩起來的泥水比頭都高,跑上山後更是激動得渾身打哆嗦。
嗯,也有可能是雨水太冷,她頂著冰涼的雨水狂奔,在凍得打哆嗦。
不過這無所謂了,阿滿爬上山後一屁股就坐倒在地,喘著粗氣向原野報告道:“今川義元死了,死得好慘!被織田家兩個無名之輩追上了,三個人在泥水裡打滾,被織田家的兩個家夥硬按在泥水裡把頭鋸下來了……”
頓了頓,她又激動地補充道,“真的太慘了,今川義元也瘋了,被人按住拿刀硬鋸脖子,瘋到張嘴咬人,把按著他的那個人的手指頭都咬下來了,還不停用腳踹另一個,死得一點也不體麵,根本不像個大人物。”
阿滿說完又打了兩個擺子,不知道是腎上腺素終於下去了,還是坐在地上更加冷了,但小臉上的興奮之情不減,感覺今天真是開了眼界了——出身足利一族的名門之後,一言可滅族的大人物,像被人殺豬一樣就按著硬殺,刀鋸的脖子上的“嗦甲”吱吱亂響,血在大雨中都滋滋亂噴,三個人都在拚命慘叫嚎叫,形態極端瘋狂,聲音更是極端滲人。
真的開了眼界了,她上陣十餘次,見過的死人都有好幾千,還是第一次看到殺人殺得這麼滲人的,回頭當故事講,她能講一輩子。
原野腦補了一下,也被滲得打了個寒顫,感覺今川義元是死得很憋屈很滲人……當然,可能是雨水確實太冷了,而他打完了寒顫,目光很快落到阿滿手中的東西上。
阿滿賊不空走,跑這一趟帶回來一把無鞘長刀和一頂非常華麗的兜。
阿滿注意到他的目光,連忙解釋道:“我沒動手,畢竟咱們家現在就你一個男丁,總不好讓你斷子絕孫,我這是撿的……他們三個在泥巴裡打滾,瘋狂叫喚,到處噴血,我閒著沒事就把東西撿回來了。”
原野拿過刀、兜,都不用細看就發現刀絕對是把名刀,作工極為精細,而兜更是華麗,五枚形製(五塊盔板組成),上麵纏有八條金龍,而且金龍並不是紙糊刷金漆的樣子貨,是正兒八經的黃金打造,輕薄如紙卻又栩栩如生,一顫一顫如同準備飛天,同樣出自名家之手。
阿滿把刀拿回來,愛惜的用袖子擦了擦,心喜道:“這應該是‘宗三左文字’,就是以前的‘三好左文字’,正兒八經的名刀!能弄到這把刀,這次也算沒白跑一趟。”
“哦,宗三左文字?”原野正覺得兜不錯,是極好的工藝品,聞言目光又轉回到刀上,這把刀他不認識但他聽說過,而且是在現代聽說的。
這是曰本後世放在博物館裡的國寶啊,理論上該落到織田信長手裡,又落到猴子手裡,再落到豐臣秀賴手中,再落到德川家康手中,然後再在大正年間被德川家後人上交國有,進入博物館成為頂級國寶,結果現在被阿滿偷回來了——那邊正殺豬呢,阿滿在旁邊偷戰利品,不知道那兩個拿到今川義元首級的武士是什麼感想。
不過無所謂了,刀兜和感想都無所謂。
原野轉頭再望了一眼桶狹間戰場,那裡織田家已經開始追亡逐北,正趁氣勢高漲清剿今川家的武士郎黨,以求最大化殺傷敵人。
他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對阿清阿滿道:“好了,事情結束了,我們走吧!”
今川義元死了,今川家也完了,而一鯨死,萬物生,今川家這龐然大物倒下了,也該他肥一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