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村的土地,依然好育女子。帶著介紹信嫁出去的姑娘們再也不用熬那苦澀的梨膏,她們好似蒲公英四散,好似河流分支。
勞動力流失著的梨花村越加貧瘠。
村裡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生產任務。為了補充勞動力,梨花村的人們又十分熱心生起兒子來。以至於從前生女兒才種樹的傳統,不知不覺改成了生下男孩才種樹,為的是神女保佑人口繁榮如梨花。
長河之後,李春仙又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取名長慶、長樂。雙胞胎出生時萬分艱險,生育之苦使得李春仙患上了嚴重的炎症。後來,不知怎麼又感染了肺炎。交叉的病痛使李春仙癱倒在炕上,有時連上廁所都成問題。
春天沒好好種,秋裡自然也就沒有好收成。雖然羅三豐寄回來的錢還夠過冬,但是隻夠過冬。羅家的老屋還在持續塌陷,用幾根木椽子暫時頂著的土牆,眼見是撐不住春日的幾場大風。
生活的困苦不能將李春仙擊倒,但內裡的病痛實在太折磨人。病魔消耗著李春仙的耐心和信心,捆綁她的行動,打擊她的信念。
好幾夜,她都不能好好呼吸,夢見自己被自己的老公公、被羅大豐、馬氏帶走;好幾夜,噩夢驚醒後,她看著熟睡的孩子,有想掐死他們的衝動。
她瘋魔了。
癩子媳婦來看望春仙,寒暄了一陣子,笑嘻嘻說笑話:“我又懷上了。”
李春仙病中驚奇坐起:“你?你說真的?”
癩子媳婦羞了臉:“騙你做什麼!”
癩子媳婦已經四十,懷孕也不是什麼稀奇事。隻是一向她說癩子不行,時隔十六年居然又有了。這老木逢春,枯枝生芽的事情,真可算奇觀。
李春仙歎了一口氣,道:“這是好事,這樣老大以後就有個伴兒了!這算是遂了你的心願了。”
癩子那晚成的大兒到此刻還沒能說上個媳婦。癩子媳婦找不上姑娘,便一直想再生幾個,為大兒多找幾個臂膀。為此,她甚至於在破四舊的時候,頂著風險求仙拜佛。
癩子媳婦悄悄說:“我給你說個巧宗兒!前幾日,我去東河神女廟,那裡有個廟祝悄悄和我說,讓我在屋後種了兩根梨樹,種完,癩子就好了很多。依我說,這梨花樹有點神,你還是應該種幾棵。不為彆的,咱們村家家戶戶都有,你沒有,也不吉利。”
春仙道:“現在反四舊這樣熱烈,你怎麼還做這個。”
癩子媳婦道:“我又沒拜神,又沒信仙,彆人隨口說,我隨口聽。再說,種棵樹而已,能派我什麼罪過?”
春仙道:“那樹倒是能求子,可惜我孩子太多,再不想要了。”
癩子媳婦道:“不為要孩子,隻為個意頭!你這黑窩窩裡頭,種上幾棵樹,也顯得有活力些!你這個人,看上去剛強,但總是悲觀,一遇上個什麼事,就喪得很。”
李春仙敷衍道:“依你說的,我找時間種上便是。”
金氏身體倒是稍有好轉,某日,春仙睡醒來,見金氏不知從哪裡去選來了幾隻梨花苗子,正顫巍巍地摸索著往後院裡栽種。
李春仙道:“嫂子,你白忙活啥呢?人都活不起了,還管著樹苗子。”
長久待在黑暗的屋子裡,金氏一雙眼睛已經瞎了。金氏努力看著外麵的天光,呐呐道:“春仙哪,還記得你剛來家的時候,說人有乾勁,就有將來。我瞅著你最近,總是蔫著,我想著種幾棵樹,叫你看著舒服些。春仙哪,活人哪有不難的。”
李春仙聽了,苦笑道:“人?我哪裡還算個人?誰把我當個人?我比洞裡的老鼠還不如。我是個母豬,羅三豐是個種豬,這裡就是個豬窩。我生的這些豬崽子,遲早都被宰了去。”
金氏聽了,沉默了一陣,又張嘴道:“春仙,你是不是恨我?”
李春仙不過三十來歲,可已被生活折磨得白發叢生,眼如黃珠。她從前最愛乾淨,可此時她全身散發著腥臭的味道,聞著作嘔。她感受著自己脫垂的子宮,懨懨道:“有什麼可恨的?是我上輩子欠的。”
她對世界已淡然。因為連付出恨意,也是一件很費力氣的事情。
金氏喃喃道:“春仙,你彆恨我。我才幾歲,就許給人家做童養。一輩子我轉了好幾趟給人家做媳婦、生孩子,我認命了,早就想死了。隻是因為你來了,我才覺得日子還是能過下去。你沒了,我也就沒了。”
李春仙不想再和金氏說話了。
長久的病痛折磨著李春仙,讓她的身體和精神都備受煎熬。李春仙麻木於這無望的人生,無數次想到自我了斷。
金氏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金氏一張嘴,就好像未來的她在召喚現在的她。
就這樣不死不活地過著日子。春仙不能喂奶,金氏就熬了米糊來喂;春仙不肯哄他們睡覺,金氏就帶到另一個屋裡哄睡。春仙的吃喝,也都由金氏負責。
瞎了眼的金氏背著孩子,顫巍巍摸著灶台做飯。有一天,她因看不見而摔了一跤,摔倒的時候,怕傷到孩子,她側身倒地,摔傷了手臂。等她滿身灰塵,一瘸一拐地將黑乎乎的麵條端來給春仙,春仙又哭了。
金氏摸著春仙的臉,道:“不哭。哭什麼呢?早些年我們快餓死的時候,你也沒哭。如今咱們不缺糧也不缺錢,隻是遇上些病痛。我雖然沒用,也能伺候你。彆哭。”
善良和責任讓春仙不肯放棄金氏和這幾個孩子,而剛強和逞強又是她的人生底色。
她就這樣掙著命,好似那不肯燃儘最後一絲火光的一堆木炭。
睡過一夜,來到後院,驚覺金氏栽種的梨花樹,居然開出了花!
那梨花零零碎碎,好似幾星雪,好似幾張紙屑,點撒在黑漆漆的羅氏老宅裡。李春仙看得呆了,不自覺竟掉下幾滴眼淚來。
生命的繁盛美妙在此刻撞擊著李春仙的心,莫名地喚回了她對生的渴望。
“老天!老天!你真會開玩笑!”李春仙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