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來臨,大地化凍。三豐來家,家裡總算有個主心骨,村裡那起子人,也不敢十分輕看李春仙。連一向頭腦不清楚的金氏,臉上都有了笑容。
金氏笑嗬嗬道:“三豐來了,咱家也賺得多,日子眼見就好起來。你們兩個這些日子,可要用心生幾個娃兒出來——最好生上三四個女娃,咱們家可就振興有望咯!”
金氏連“振興”兩個字都說出來,倒把李春仙驚到:“嫂子,你如今都會說這時興的詞兒了!”
金氏道:“怎的不會?我聽過就會!你彆看我眼瞎耳聾,又瘸又拐,我可是命硬得很,等咱家興旺起來,一切新東西我都能學會。”
說起新東西,前幾日村醫來普及防疫知識,曾給三豐說起縣裡的新聞:“如今礦隊又在縣裡組起來,正在招人。聽說市裡研發了新機器,那玩意打礦可比人工快多了。又說礦上如今是市裡統管,可是正規軍哩。”
於是三豐興興頭頭想回礦隊上去,好幾次開口想征得妻子的同意,可李春仙總是不接話。這幾天,三豐嘴上又掛著。
三豐道:“組織上需要我哩!再說,我在家賺的工,還不如在礦上多。災年過去了,礦隊上有錢拿,總還算是個保障。”
李春仙賭氣般扭過臉兒道:“你說得好聽!可是家裡沒個男人,你叫我怎麼過!本來村裡就嫌棄我一個女人家,分東西總把我排末尾。你要去礦上,又是你一個人吃飽了,當是全家都不餓。”
三豐道:“你不要見識這樣短淺,我”
李春仙生氣道:“誰短淺,誰短淺?我從前也是水庫大隊上的婦女主任,你彆瞧不上我。我要去了水庫,我也餓不著。左右這一大家子是你姓羅的事情,我也再不管!”
三豐見李春仙生氣,又軟下語氣道:“我先去探聽探聽,果真不好時,我就回來。若錯失了這個機會,以後可就後悔也來不及。”
李春仙賭氣背過身去,再不理會丈夫。
次日清早,三豐又來纏。李春仙其實有些動搖——丈夫說的話也並無道理。土地有限,收成就有限。在這場大旱中,若非有礦場的補助款,這家幾乎要絕口。
李春仙隻是恨自己不是個男人——要自己是個男人,她也願意出去闖一闖,乾一番事業。隻可惜她是個女人,承擔著社會給她的哺育全家的責任。
於是三豐又一次提包上路,去了礦隊。
這次倒比上次強,三豐還知道三不五時地托人來個口信。李春仙心裡罵道:“來不來信有什麼區彆!”
金氏的情況稍好些,能在家經營孩子,李春仙便響應村裡的號召,努力投身在土地勞作中。
“我雖不是個男人,也強過一個男人。”李春仙暗暗發誓。
李春仙乾活從不惜力氣,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是生產隊裡出了名的拚命三娘,人人都曉得她的名號。她把自己的血汗化作糧食,獨自一人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為了彌補家裡沒有男人的短處,也為了能與男人平起平坐,李春仙習慣性模仿男人的動作,有時翹著二郎腿嘴裡啷哩啷當地唱著曲兒,有時在腰間拴上一個煙袋子,後來她索性減去了長發,穿上了男裝。隻有耳朵上紮著的兩隻銀環,是她作為女性最後的倔強證明
李春仙的皮膚黑亮,腰身粗壯,她身上再也尋不到當年頭上穿著紅繩的姑娘的影子,可這時她不過也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媳婦。
過於賣力的勞作使李春仙收獲了許多關於讚美,這些讚美是她精神的支柱。可過強的勞動也使她患上了這樣那樣的病痛,哎呦歎氣的聲音能響一個晚上。
李春仙不是沒有想過彆的辦法。
長河逐漸長大,到了他也能幫著操持土地的時候,李春仙終究又回了水庫一趟,希望能在水庫上再謀求個生路。
當初的婦女班的班長,如今已經是水庫上的二把手。李春仙一雙粗壯而乾裂的手拉著班長,求班長看在兒時結伴的情分上讓她有個工作。
本是掃盲班中的最優秀的兩個女青年。此刻一個端坐辦公室氣質斐然,一個黑瘦老嫗滿眼哀求。
班長大約也是念著曾經的情分,推薦李春仙去做個計數員。可惜多年的困頓已將李春仙的靈氣全磨光,早年學到的字兒和技術都忘了去。一雙粗壯的手已經捉不住纖細的鋼筆,短而糙的指頭也撥不動那油潤的算盤,更遑論一筆一筆地算著細賬。
磨蹭了幾日,手底下的功夫總也沒見長。
且她心裡不是惦念著長河幾個孩子沒人看管,就是記掛著村裡幾分田地。來往七十公裡的路程,一個月她必得回去好幾次。總之,一切為了生計的繁瑣事情將李春仙的心填滿,她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學習,去成長。
一連好幾個數據都搞錯,思想理論學習也跟不上,班長終於客氣請李春仙離開。
李春仙拉下臉麵來,求情道:“家裡困難,孩子們都小。這個情況您還要多擔待。今後我一定更加認真!”
班長搖頭道:“春仙哪,如今不是從前了,稍有不慎就要落後,更彆提你鬨出這麼多的錯誤。組織上,不是完全不考慮你的情況,但你的心不定。心不定,事就不能成。更何況,現在有幾個學生還要來實習,你這個崗位必須要空出來。”
年輕人長了一波又一波,空位子就那麼幾個。班子的麵子再大,也不能讓隊裡的人陪著李春仙成長。帶著水庫上補助的幾張布票,李春仙耷拉著腦袋回到了家。
李春仙終於意識到最好的青春年華已隨風逝去,她注定隻能是個操持田地的農婦。
從水庫上回來,李春仙就好似變了一個人似的。她長久地沉默寡言,乾活不似從前積極,見人也不似從前活泛。一腔子自卑和茫然藏在她的眼神裡,逐漸蔓延到她的腰,她的背,最後終於將她整個人壓彎。
李春仙常常帶著長河坐在東邊的丘子上放牛、拾牛糞,一邊乾活,一邊對長河講那過去的故事。
她講她年輕時的能乾,講她年輕時的光彩,講她認命的不甘,講她不得已的難過。
她講滿村的梨花不及她當年的英姿,漫天的梨香不能掩蓋她的雄心。
她又講說她已是謝了的梨花,唯留下些苦果。
餓著肚子的長河看著遠處升起來的炊煙,把母親講述的那些苦難的故事當成飽腹的糧食,伴著樹皮一口一口咽下去。即便已經聽了很多遍,已經耳熟能詳、倒背如流。他都沒有厭煩,因他知道,母親也是靠著這些苦難的故事飽腹。
縣裡的廣播在不斷地播放世界性的新聞,去了縣城的人回來眉飛色舞地講說。聽聞衛星上天後沒有發現神仙,勘探隊打開羅餘山沒有發現山神。
外麵的世界飛速發展。春仙卻在這沒有光的黑屋中停滯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