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沒錢請媒人,隻得親自上門去給二叔說親。
俗話說,窮人不窮麵兒。金氏穿上一身補丁最少的衣裳,帶著一提自個兒搓的麻線,從腰身下騰起一股氣兒,把頭抬地高高的,十足挺起當家女主人的精神頭。
李春仙的爹和後媽怨大女兒性子烈不受管教,愁著她的婚事哩。金氏上門說親,李春仙的爹倒是有三分不肯:“羅家麼?羅大疙瘩可是?這家我曉得,不是個正經莊戶人家,手裡也沒個手藝,窮得都沒個樣兒了。”
繼母用手理著金氏的麻線,冷笑道:“你自己的女兒難道是什麼天家大小姐,要配紅衣狀元郎?要我說,春仙的性子,也須得找個苦處磨一磨才好。”
花了眼的爹爹耳根子軟,聽了繼母的話。
金氏隻望李春仙家跑了兩趟,一兜子麻線加上一掛新采的小蒜,就得了李家二老的首肯。
但李春仙哪裡肯?她心性要強,自打懂事起,她就下決心要尋一個誌高膽大的青年結對過日子,絕不被自己的瞎眼爹和後媽糊弄。這些年來她自己也瞅著打量過,左一個瞧不上,又一個瞧不上,耽誤來去,就到十九了。
儘管心裡暫無中意的對象,但十裡八村,李春仙最看不上梨花村。
梨花村那土壩子,並無幾塊平地,先天條件就不好,後天的人也不努力。
春來羅餘縣的時候,全縣的人都忙著耕種,隻有梨花村的男女老少,在白雲般的梨花下沉默如黑羊。李春仙知道,他們等著賣女兒——仿佛女人的肚子就是他們的土地,仿佛生出的女兒就是他們的糧果。
梨花村那樣多那樣好的女子,也沒個有骨氣的,白有個好身段好模樣。鎮上派人去登記,姑娘們連名字也沒有,好聽時候是羅三姑娘,不好聽時就寫著二丫、細七。
這些二丫細七姑娘們也沒有為自己爭取的勁頭,父母說什麼便是什麼,一聲兒也不敢言語。那樣好看的大而黑的眼珠子裡,好似從沒有亮光。
內河鎮有那樣多的媳婦,梨花村的嫁妝是最便宜的,有時候是幾石糧食,有時候是包棉花,連件兒鐵家夥都沒有,再若問起家裡父母兄弟什麼情況,姑娘們低著頭宛如啞巴,隻管癡癡做手裡的活。
姑娘們生來沒有靈魂,媳婦們過去也未見好過。秋收之時,彆家都比著多收了幾石麥,梨花村倒比多生了幾個丫頭。嫁進去的媳婦就坐在炕上一個接著一個生,直到不能生為止。
新世紀已經到來,他們還活在舊時代。
故而李春仙十分看不上梨花村,覺得梨花村男女都不上進!
從懂事起,李春仙就展現出了一副女乾將的做派,家中一應農活沒有她不會做的。秋收了扛著糧食去鎮上叫賣,算賬算得一流快,這是多少男子都做不來的事情。縣裡有什麼先進活動,李春仙也總是頭一個去參加,多少老少爺們明裡暗裡笑話她,可李春仙才不怕!
家裡三個弟弟一個妹妹都是後媽生的,最大的弟弟也要差她五六歲。李春仙待他們宛如親生,把屎把尿十分勤快。可饒是如此,冰冷心腸的繼母還是要棄了她去,那樣多的門戶,她隻挑不上進的梨花村。
這天繼母用豬油炒了黑饃饃,吃得滿嘴油光。李春仙來時,鍋底都被她爹舔乾淨了。繼母一條腿盤坐在凳子上,一邊嗦著筷子上的油水,一邊漫不經心卻又命令式說道:“春仙,你都十九了!無論如何,你今年是要嫁出去的。”
李春仙杵著脖子,斜眼盯著繼母道:“你也太急了些。小妹才能跑,你就容不下我了麼?”
繼母一聽,手裡的筷子“當啷”一聲撂到了鍋裡,倒把李老漢嚇了一跳。
李老漢看了繼母一眼,沒說話。
繼母又道:“你不嫁人,人家指著我的脊梁骨。不說是你這性子脾氣暴躁,倒說是我當媽的對你不上心。這回我和你爹已經說定,羅家的親事,再反悔不得。從今兒起,你就收拾著嫁人吧。”
李春仙道:“梨花村我不去。”
繼母道:“嫁誰不是嫁?你想去天上,倒長出一對膀子來我瞧瞧?”
李春仙忍氣分辯道:“那樣的地方,沒個出路。沒有土地,怎麼吃飽?難道說我去了,一輩子就在炕上母豬似的生,你們就高興?你們就滿足?”
李老漢敲了敲煙杆子,罵道:“什麼出路不出路,母豬不母豬!女子家,天天往縣裡跑,拋頭露麵丟人現眼,學的都是些什麼話!今天起,就在家裡待著!”
李春仙冷笑道:“打糧食賣糧食的時候不叫拋頭露麵,去縣裡參加學習倒是拋頭露麵了?再說,貧農那樣多,你偏選梨花村,你這是安心叫我不好過!爹,你可是我親爹!”
李老漢瞅了一眼繼母,又望著春仙道:“不是你說了算!”
李春仙把脖子一梗,叉著腰道:“你也做不了我的主!你要強逼我,我明天一脖子吊死去!看你們哪個好活!”
老爹爹和繼母就索性把李春仙鎖在了地窖裡,不許她再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