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撫台正在籌集錢糧。棉衣之事,很快就可以解決。」黃剛道:「尤總兵,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這些都不應該是你的推脫之詞啊,你世代將門,備受國恩,這個時代不奮起,更待何時啊?!」
「大人,卑職不是不相信馮撫台,也不是不相信你,但區區棉衣,這麼簡單的事,都拖到現在解決不了,又何談其他?西安數十萬人,守軍數萬,需要的錢糧輜重,都以萬起跳,但到現在,依然是空空,兵無糧必敗,城無糧必失。卑職即便進了西安,也改變不了什麼,不過是一死報朝廷。」
「戰死沙場,原本武人宿命,卑職甘之如飴,但卑職不願死的毫無價值,卑職死的毫無價值也就罷了,但西安之後,陝西全境再無一絲守衛的可能,闖賊大軍席卷陝西,不日就會直指京師,那一來,局勢真的就不可挽回,督師之擔心,就真的會出現了。」
說到此,尤振武深深一輯:「所以,卑職不能隨大人去西安。即便是死,卑職也隻能死在榆林,此情此心,望大人體諒。」
黃綱麵色漸漸冰冷,悲憤道:「巧舌如簧,不過就是貪生怕死罷了。尤振武,本官真真是看錯了你啊!督師也看錯了你!你和白廣恩之流,難道一樣嗎?」
尤振武抬頭看他,眼角有淚光:「卑職無能,不能為朝廷儘力。但不止卑職,我勸大人也不要回西安,就隨卑職去榆林吧。」
「哈哈哈哈~~」
黃綱忽然仰天笑了起來,但笑聲裡全是苦澀和悲憤。
隨後他停住笑,冷冷說道:「隨你去榆林乾什麼?棄地不守,辜負朝廷,辜負百姓,遺萬世之害,為世人恥笑嗎?就算苟且偷生,又有一日可得安閒?尤總兵,你可以逃,本官身為陝西按察使,豈能逃?既然你心意已決,決意逃回榆林,本官也就不再說了,望你福貴安康。告辭!」
轉身就要走。
「大人留步,卑職還有一言!」
尤振武追上。
黃綱站住腳步,仍有期望的看著尤振武。
尤振武道:「卑職大婚之前,曾托請李赫然製作一千棉衣,其中五百已經隨卑職的娶親隊伍,運回榆林了,剩下五百,剛剛於近日縫製完成,就放在李記商號的分鋪,卑職願以李赫然的名義,捐給官府,以為商人表率。希望五千四川將士,早日穿上棉衣。」
黃綱微有失望,冷冷道:「謝總鎮的捐。」
「標營副將孫守法可托大事,另外,還請大人多加留意副將王良智,此人心誌不堅,若闖賊急攻。他說不得會有動搖。」尤振武道。
黃綱麵無表情:「還有嗎?」
尤振武深深一輯,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爍:「送大人!」
黃綱失望無比的走了,一如來時的那般匆忙。
朱春也走了,就如他自己預料的那樣,他母親果然是不願意離開西安哪怕西安即將落入李自成之手,尤振武隻能派人將他們送回西安。
尤振武站在路邊,望著他們二人離開的方向,久久不願意收回目光……
「臬台大人是一個好官,」尤見田歎:「可惜西安不能守。」
尤振武這才收回目光,難過的說道:「天佑忠良,多希望還能再見到他啊……」
黃綱和朱春剛走,又一位大人來到,卻是陝西布政使陸之琪。
陸之琪要迎督師的棺車入西安。
尤振武當然不能答應----西安很快就會陷落,督師的棺車此時入西安,不就等於送到李自成的手中了嗎?以李自成對督師的痛恨程度,說不定會開棺鞭屍,因此,他是絕對不能同意的。
尤振武沒有親自出麵,而且交給了喬元柱和孫夫人應對。
孫夫人知道西安已經是險地,自然不同意回西安。
麵對孫夫人的拒絕,陸之琪「大義勸說」,說孫督師的棺車入城,可以鼓舞軍民士氣,孫夫人隻哭一句:「督師都已經死了,你們還不放過他嗎?」
陸之琪啞口無言。隻能放棄。
和黃綱一樣,陸之琪也想要勸說尤振武入西安,但被尤振武以官話拒絕。
陸之琪同樣失望而去。
這中間,尤振武拜見孫夫人,孫夫人感謝他從潼關救出了孫傳庭,並讓小兒子孫世寧叩謝尤振武,尤振武如何敢當?
此時,尤見田尤榮成以及一眾尤家人,哭拜了尤家軍旗和尤見龍的鐵盔,想到出征時的一千人,但回來的卻隻有張祿一個,所有人都是大悲。
尤振武同悲,此時他更擔心的卻是後麵的武尚忠和馬大誌,他們兩人連同全部的兩百騎兵,奉命在後收攏步兵,照時間推算,早應該追上來了,但現在卻遲遲沒有出現,難道是被闖軍追兵咬住了?馬大誌武尚忠隻有兩百人,一旦被闖軍追到,怕就是凶多吉少……
「噠噠噠噠~~」.br>
終於,黃昏時分,一大隊的兵馬在後方出現,派出的探騎欣喜來報:「總鎮,是馬遊擊和武千總他們回來了!」
尤振武寬慰點頭。
「太好了!」但他二叔尤見田卻已經忍不住拍大腿跳起來了。
尤振武帶著眾人在路邊迎接。
「總鎮~~」
離著還有十幾步,馬大誌和武尚忠就翻身下馬,步行快走來到尤振武麵前,抱拳行禮。見到尤見田也在,武尚忠歡喜叫:「二叔。」尤見田撚須微笑。
武尚忠和馬大誌臉色都是輕鬆,嘴角帶著笑,看來一切還算順利,而他們身邊的兵馬正陸續而來,人隨馬進,幾乎擠滿了半個官道,好似收攏了不少兵。
尤振武點頭:「一路辛苦,快入營歇息。」
尤見田卻問:「尚忠,收了多少兵?」
「三百,加上原有的二百,一共五百。」武尚忠回答。
原來,尤振武雖然隻給了他們一天的時間,但為了多收攏一些敗兵,他們兩人商議後,在卸鞍村一代多停留了半天,因此他們追上來的時間比尤振武預計的晚了不少。
尤見田心中滿意,但口中卻歎道:「王定可是帶走三千兵啊……」
馬大誌武尚忠帶回五百,加上中衛所的兩百兵和收攏的四百兵,加起來一共一千一百人左右。這就是尤振武現在的家底。
「還有一個消息,總鎮,華州已經失守了。據說隻一個時辰不到,就被闖賊大軍破城了。」馬大誌報。
尤振武麵色凝重,華州之後就是渭南了,不知道楊暄能守幾日?想到渭南小城小兵,他不禁為楊暄擔憂。
眾人也都為楊暄慮,路過渭南時,楊暄資了榆林軍三車糧,解了榆林軍的糧食危機,若非如此,榆林軍怕就得沿途乞討了。
「今夜就宿在這裡,大家好生休息,明日三更造飯,四更起行!」
尤振武下令。
三更1點,四更點。
「是!」
眾人領命。
用過晚飯之後,尤振武又召集眾人,商量返回的路線。
因為需避開西安,所以榆林軍明日要從臨潼直接往涇陽,在涇陽接
上王徵王老先生的家人,沿著官道,走三原、耀州、宜君、洛川、一直到延安。到延安後,再護送孫督師的棺車,順著延水過黃河,往山西蒲縣,再轉往代縣。
當然了,兵馬隻把孫督師的棺車送到黃河邊,此時山西仍為朝廷所有,不用擔心闖軍會劫棺,喬元柱和趙應兩人則會一路跟隨,將孫督師送回家鄉。
眾人沒有異議,確定之後,所有人歸帳呼呼大睡,以備明日的急行軍
尤振武卻沒有睡,他獨自站在夜色裡,望著西安的方向,目光憂鬱。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身後有人吟詩,轉頭看,卻是李承芳。他披著厚厚的棉服,來到尤振武麵前,拱手行禮。
尤振武假裝輕鬆:「先生怎麼還不睡?」
「總鎮不也沒有睡嗎?」李承芳笑。
尤振武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於是目光再看向西安,輕輕歎口氣:「如此大城,即將落入李自成之手……真是不甘心啊。」
「城是大城,可惜時窮運儘,連身在其中秦王都不知道珍惜,總鎮又何必惋惜?今日舍,是為了來日取,先避其鋒芒,再從長計議。」李承芳道。
這句話正說到尤振武的心裡,同時也堅定了他的心意,於是釋然道:「走,睡覺去!」
四更天,剛半夜兩點,榆林軍就從臨潼起行,向涇陽而去。一路,看見百姓惶惶,不過逃難的人卻並不多。到涇陽後,尤振武先到縣城,以榆林總兵的名義,給涇陽知縣寫了一封信,鼓勵縣令堅守,完後親自去往尖擔堡,接了王徵的家人,又勸說尖擔堡百姓,隨自己往榆林,以避戰禍。
但秦人戀家,雖然聽說了潼關大敗,對接下來的動亂,有所惶恐,但他們卻也不願意離開家鄉。
在魯橋鎮,尤振武見到了上一次幫忙的武舉人郭邦奠,向他說明時局的嚴峻,希望他早做準備,或者隨自己去榆林。
郭邦奠感謝尤振武的提醒,但他同樣不願意離開魯鎮,反而召集親族子弟,要死守魯鎮,和賊人慷慨戰。
尤振武心中感佩。
為什麼說,明末清初之時,陝西兵是天下最好的兵,孫傳庭練兵,非到陝西不可。
就是因為秦人剽悍。
如此民風,才有如此戰力。
「總鎮~~」
就在涇陽,老石石善剛從後方追了上來,原來他已經將尤振武的親筆信,送到了白廣恩的手中。
「白廣恩如何說?」尤振武問。
「他說,總鎮你的建議,他會考慮,還恭賀你升任榆林總鎮。」石善剛回。
就像對牛成虎的建議一樣,尤振武也建議白廣恩入川,以入川後的廣闊前景,誘惑白廣恩,如果白廣恩聽了,先去漢中,再往四川,不但能避免他和他麾下的兵馬投降李自成,削弱李自成的一些力量,同時因為他們的入川,朝廷在四川的兵力,會有所加強,張獻忠再想要屠川,就沒那麼容易了。
當然了,要快,回到固原,收拾家當後,就要毫不猶豫的往漢中轉移,如果等李自成兵臨城下,白廣恩才想起往四川逃,那就來不及了。
曆史上就是如此,白廣恩也並非真想降,隻是形勢所逼,不得不降。
這也是尤振武在信中著力強調的。
石善剛又說,在五家橋之後,白廣恩也曾經在臨潼短暫停留,但在聽聞孫傳庭病逝的消息後,他就頭也不回的往固原逃去了。
一切都如尤振武預料。
如果孫傳庭在,或許事情的進展,會完全不一樣。
尤振武忍不住向東麵望,心說,白廣恩啊,你可得聰明一些,早一些離開固原,往漢中去,不然
我這番心血就白費了。
榆林軍繼續前行,以一日一百多裡的速度,返回榆林。
為什麼能這麼快?因為五家橋和卸鞍村兩戰,繳獲了大批馬匹,一千一百人的軍中,竟然有戰馬六百餘匹,兩人就能合一匹,因此即便是步兵,也有戰馬可以騎,兩人換乘一馬,行軍速度增快許多。
每路過州縣,尤振武都會以榆林總兵的身份,給官員寫信,鼓勵他們堅守。
老石石善剛先行出發,往榆林報信。
行到耀州境內時,前方探騎來報,說,少百戶翟去病護送的娶親隊伍連同糧道吳漢的押糧隊伍,就在前方不遠,雙方距離不過二十裡。
眾人都是大喜。
聽到他們平安,尤振武心裡的石頭算是落了地,在這之前,他還擔心會有意外發生呢。
武尚忠更笑道:「翟去病那個狗小子,走的還挺快嘛,額以為在富平就能追上他呢。」
「噠噠噠噠~~」
又行了十餘裡,馬蹄聲急促,一個詹帽棉甲的小將在官道上出現,迎著榆林軍奔來,正是翟去病。
身後還跟著一人,卻是薛金川。
「哈哈哈哈~~去病!」
翟去病先撞見的是武尚忠,武尚忠攔住他一陣笑,戲謔他小白哥曬成小黑哥了,然後才引著他來見尤振武和尤見田。
「二表叔,哥,夢祥,長捷!」
翟去病下馬就叫,歡喜溢於言表。
尤見田笑著招呼,尤振武和李應瑞、王守奇三人都下馬,同樣露出微笑。
幾兄弟相見,各是歡喜,隨後,翟去病臉色又悲涼:「哥,我表叔父呢?」
----他問的當然不是人,因為他已經聽說表叔父尤見龍戰死的消息了。
尤振武令取出尤家旗,翟去病和薛金川跪下磕頭,嗚嗚哭,薛金川哭的更傷心,因為他二哥也隨著遊戎,戰死在汝州了,翟去病又向孫督師的棺車拜了三拜,再向孫夫人的馬車行禮,起身後,擦擦淚水,對尤見田說道:「我哥成了榆林總兵,我都不敢想呢,隻是表叔不在了,唉,要是他沒有戰死該多好。」
感謝「古今隻一個」的提點和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