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懸天,澄淨皎潔。
與白天的灼熱不同,夜晚的戈壁是一片充滿冷意的世界。
寥落幽寂的遠方傳來了北風嗚咽,怪石嶙峋的狹道間回蕩著鬼哭狼號,恍若埋骨黃沙的無數孤魂,在對人間發出惡毒咒罵。
滾燙的鮮血流入塵土,給黃沙添上一抹豔麗的紅,與熱量一同迅速流失的,還有生命的色彩。
鮮血來自一個人,一群屍體。
馬背上的人,頭戴竹笠,手握長劍,說不儘的勃勃英氣。
她是一個美貌女子,卻用男裝示人,衣袍黑底白邊,恰如瞳孔黑白分明,沒有道上兄弟的匪氣,唯見江湖兒女的風采。
戰馬與身穿番子服飾的屍體,殘破散落在周圍,足足有數十具之多。
但更多的人馬守在遠處,形成重重封鎖。
有粉麵唇紅,肖像美人的官人,有臉帶刀疤,持五尺長劍的硬漢,還有人白眼鐵麵,背負雙刃
為首者一身華服,居於馬車之內,漫不經心,把玩著蒙麵侍女的玉手,就像在逗弄狸奴毛皮。
近百錦衣緹騎護衛左右,臉色深沉,烏黑的製式鬥篷蓋在身上,不發一語。
女子名喚邱莫言,便是營救於家子女的江湖義士之一,她行刺東廠督公後,兜兜轉轉好一圈,才甩掉一批朝廷鷹犬,又被西廠中人堵住。
緊握的長劍,經過白日裡激戰,隱現裂痕,掃視對手的眼神,尤帶凜然威勢,“總放著手下人送死,也太不乾脆了,爺們一點可好?”
她早就察覺情況不對,敵方雖然緊緊咬住自己不放,派出番子輪流猛攻,卻沒有高手一錘定音,就好像在……故意讓自己使出渾身解數一般。
可這又有何意義呢?實在叫人難以摸清圖謀。
“沒辦法,實在不想臟了手。”
為首者擁有一副雍容華貴的俊美麵容,嗓音冷漠縹緲:“你們亂黨之中,以周淮安那個天山傳人功力最深,先天一氣止步周天炁,卻把劍術練得出神入化,煉神之法距離突破人相也不過半步,列名《武知錄》。”
“隻有他和少數幾個人物,能提起本督主興致,至於其他人唉,今日我隻出一劍,能不能從他們手下走脫,權看你的造化了。”
錦衣緹騎拱衛,號令西廠群英,那人自然是西緝事廠掌印督主雨化田,他說話的時候,看似輕描淡寫,又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震懾力,想是坐久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
聽到這些的話的瞬間,邱莫言心頭警鐘大作。
卻見蒙麵侍女拔出腰間佩兵,恭謹彎腰,雙手呈遞,雨化田隨意接過,腕骨發力,彈勁一抖。
劍身先是一彎,發出琴弦崩斷的聲音,寸寸開裂,十幾片碎刃散進風中,激起銳利鳴嘯。
這一式碎劍,既可以稱之為劍招,又可以歸類到暗器手法,有彆於雷彬的飛針,不求陰毒狠辣,卻有一股冠冕堂皇的官威,大勢壓人,避無可避。
碎刃還沒臨身,撲麵而來的氣浪,就滲入竹笠女子每一處毛孔,使得上下汗毛直立,肌膚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聲爆層層擴散開來,音波穿透耳膜,令人不寒而栗,心頭蒙上了一層厚厚陰影,根本提不起反抗的念頭。
會死,絕對會死,接不住就必死無疑!就算死的不是自己,失了馬匹也插翅難飛!
大腦產生這個判斷的時候,她的身體就搶先一步做出反應,雙腿夾擊馬鞍,側身傾斜,長劍脫手而出,不是引頸受戮,而是借著一股離心勁,旋舞如圓,水潑不進,眨眼百十轉,守住要害不失。
鏘鏘鏘鏘,劍刃相撞,火星飛濺,絕大部分碎片被擋下格飛,炸得三丈之內坑坑窪窪,泥沙飛濺而起,就像一朵朵蒲公英在空中綻開。
邱莫言差點握不回劍柄,人再一拍馬背,突往另一個方向。
這是她下意識作出的最佳選擇,隻有拉開距離,才能利用對方的自傲,去跟手下人拚,博取一絲勝機。
如此一來,就算是死,多同歸一個人,也死得更有價值,更具意義。
說是一劍,就是一劍,西廠督主沒再出手。
兔起鶻落間,其他三人追了上去。
他們沒有騎馬,短期爆發力卻勝過坐騎,狹長的影子在月下變化,光怪陸離。
一刻也沒有時間為胸口傷創包紮,邱莫言長劍再揮,周圍裂帛之聲響徹。
她分明用出借相之法,逼出體內潛能,爆發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赫赫聲威。
一時皮肉筋骨齊動,周身大筋如長弓拉滿,骨骼發出一連串響聲,少說提升三成氣力。
三尺長劍在她手中運轉,生生卷起大片黃沙,漩渦一樣的勁氣裹挾周身,劍器好像變成狂風之中飄零的枯葉,出招速度極快,走勢又極為輕靈。
三名檔頭清楚得很,敵人用上搏命之法,剛不可久,明顯想找墊背同歸於儘。
最好的應對就是一個拖字訣,可督主就在後頭觀戰,又怎能墮了西廠名頭?
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也不得不進!
鐵麵客雙刃疾揮,交替襲上,刀疤硬漢揮動五尺長劍,力劈橫掃。
那名官人耍的兵器最奇,在穗子做過手腳,掛有密密麻麻的刀片,趁隙鉤向對手頭發。
三個人,三個方位,三種不同攻勢,就是要目標分身乏術,一劍難敵六手。
但不管是誰,遇上了那層層疊疊、隨風舞動的葉影,都隻有一個結果——
從不得不進,變回不得不退。
最先追上去的三名檔頭,各自虎口見紅,血花飛濺,蕩退十來步才站穩腳跟。
能取得這等戰果,全賴邱莫言一劍變兩劍,左右開弓,出其不意。
這一劍藏在中空劍身,需要發動機關,才會從劍柄抽離,極為隱蔽,難以察覺。
“好一手子母劍。”見到這一幕,雨化田遠遠讚歎,道:“看清楚了?”
蒙著麵紗,看不清臉孔的侍女點微微點頭:“全都記下了了”
“那就去吧。”
命令一下,駿馬奔馳,蹄聲踏踏。
邱莫言心有感應,生出不祥預感,回首看去。
鬼魅般的身影,踏著詭異的步伐,悄無聲息的逼近。
她抬起頭來,衣袍染血,一口濁氣吐儘,縱身飛刺。
劍尖刺中脫落的鬥篷,有如蟬蛻。
馬車之中,另一名蒙麵侍女,發出由衷讚歎:“不愧是也先太師豢養的毒蛇,如此身法,鬼神莫測,想來再過些年頭,她也能成為又一個轉輪王,角逐天下最強殺手之名吧。”
“當初若不是她出手,連刺朱雀、白虎兩大副指揮使,就憑東廠那些廢物,哪怕有玄武做內應,又怎麼攻得破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大陣?”
雨化田糾正道:“不過,你倒是說錯了,這可不是身法呢,黑石之主也比她更可怖”
“曹少欽妄自尊大,貪功冒進,死了也不足為奇,我從也先那兒借來這尾毒蛇,正好把剩餘亂黨一網打儘。”
他冷笑一聲,話鋒一轉:“亂黨裡的能人幾乎被殺光了,且看龍門客棧那塊,能否給我來點驚喜,回頭奏折呈給聖上,也好再添點光彩。”
說到聖上兩字的時候,名列《武知錄》的堂堂西廠督主,語氣中也帶上了些許忌憚。
所謂《武知錄》,取的是“武人儘知”之意,乃是朝廷與少林、武當等大派共製,分為民間、公門兩卷,記載了天南地北、朝堂武林,最負盛名的百號武人。
名列前十者,俱為世間絕頂,肉身成就周天炁,心念參透人相。
其中他與東廠曹少欽,都是煉氣成炁的大高手,位於公門前五,轉輪王更在民間第三,僅次於少林方丈,武當掌門。
可即便如此,相隔千裡之遙,他提起那個曾經摔落塵埃,比爛泥還不如的皇帝,仍不敢稍微怠慢。
雨化田立足高遠,眼界開闊,遠比手下人要了解各方隱秘。
轉輪王不過是個諢號,寄托黑石之主誌向罷了。
江湖中人懼怕他的諸多手段,會被這位天下第一殺手威名所懾。
對於同樣煉成周天炁的他們來說,並無任何神秘之處,彼此之間排名或有先後,武功卻差在毫厘,生死相搏都有勝出自信。
隻有金鑾殿裡那位存在例外。
那位不知在瓦剌經曆過什麼,又幽居南宮數載,病態得根本稱不上人,分明成了真正的閻魔!
………………
同一輪寒月,同一片戈壁。
程舟腳步不曾停,馳騁在大漠之上。
他是逆風而行,滾滾黃沙撲麵,卻沒有一粒砂土真正打到臉上。
微微震動的皮膚,不是冷得發顫,而是毛孔閉合,繃緊發力。
肉眼可見的,渾身衣服被抖出來的勁力震蕩,一圈黃霧散開。
行走也好,奔跑也好,人都會受限於環境中的空氣,脫不開氣流阻力。
程舟卻一反常理,竟沒有受到半點影響,每一腳下去,都在地麵踩出個凹印,可見用力之猛。
落腳之地沉陷,他卻不會踏到空處,蓋因速度已經快到一定程度,重力生效前就抬腿離地。
他要往的地方,在五十裡外的龍門客棧,是出關的必經之地。
戈壁環境不同於其他地界,行進路線離不開水源補給,而且限製得更死。
人體需要水份維持,哪怕武學練得再高,依舊餓了要吃,渴了要喝,當輪番襲來的苦處,超過能夠承受的極限,身軀依舊會轟然倒下。
所以廠衛咬住目標尾巴後,就強行接管邊塞,封鎖關卡,又調動駐軍,破壞綠洲,汙染水源,為的是把周淮安他們逼到絕境,要麼活活困死,要麼自投羅網。
而他們作出的應對,便是分頭行事,廠衛們最想殺的人,當今天子的心腹之患,其實是義士裡的幾名高手,以及同情於家且真正付出行動的人物。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懷有異心都得死。
故而排在通緝榜前列的周淮安、蕭少茲等人,才會出麵吸引注意,拖住兵力,其他義士則帶上於家兄妹,金蟬脫殼。
根據遺言交代,計劃的彙合點位於龍門客棧。據說那裡的掌櫃有條路子,可以直通關外。
唯一問題是,事前負責過去打點接應的義士,已經失聯多時,恐生不測。
程舟本就記性極佳,過目不忘,他相當珍視地球生活的日子,每段回憶都曆曆在目,那些過去是“程舟”之所以為“程舟”的根本,構成這個人的最基礎要素。
他當然清楚,電影原作裡,龍門客棧是一家黑店,跟孫二娘的人肉包子鋪沒啥區彆。
吃人這種事情,既不是情非得已,無可奈何,便屬於天理難容的惡行。
換到這個魔改度那麼高的世界,要是也沒有偏差的話,他得好好跟那邊講講道理了。
如果對方有什麼想說的,也不用作為呈堂證據,大可組織好語言,去向佛祖解釋。
除了去黑店宣講稿子,程舟還想給廠衛和金鑾殿裡的狗皇帝補補課,看看當頭棒喝幾下,能不能提升他們的思想與品德。
他既追求最終結果,也期待將要經曆的過程。
困守小周天多年,未曾完全煉氣成炁的連繩,尚能用一條神仙索令他驚豔,換了更強的高手,又能帶來怎麼樣的驚喜?
武人的浪漫,就是不斷進取,攀臨登峰之上,再躍一層樓。
通過一場場死鬥,積攢資糧,闖過重重劫關,見證不同風景。
一念至此,程舟想到什麼,猛然止步,擺出個拳架子。
他停得太急,站穩太快,就好像一輛高速行駛的汽車,猛然按下暫停鍵,停是停住了,也沒有打滑,逸散開來的動能,還是震出氣浪,炸開數丈黃沙。
程舟不以為意,承前挑領,兩足相攏,左手自小腹而置胸前,經右肘彎上再提,停住虎口伸出,掌根向前,指尖前頂,兩肘相向裹勁,肘彎微屈。
完成這個動作,他身邊氣流湧動,骨架劈裡啪啦震響,炸勁、發勁、聽勁,層層累加,引而不發,憑借感應索敵。
這就是鷹捉起手,意在天生把柄,而鷹捉所至,天即塌墜。
恰逢天幕低垂,鉛灰堆疊,森然鐵雲淹沒皓月,厚重得像是要要砸下來,不正常的元素亂流,是極端氣候的前兆。
霹靂一聲,驚雷一閃,電光斬破黑夜。
那一瞬間,程舟好像真的幻化成了鷹隼,而且是稱霸潘帕斯草原的阿根廷巨鷹,上一秒還趾抓樹枝,銳眼搜尋,下一秒就搏擊長空,撲殺獵物。
他的神經組織迅速傳導信號,刺激受體激素分泌,向不存在的敵人,打出了恨天無把,恨地無環的無匹氣勢,比平時快了何止三分。
程舟在鏡宮之中,就通過照影神通,從九宮真人手中獲得白蓮神打的全套法門,然遲遲不得要領。
原因無他,程舟並不信神。
所謂“十力難製一巧,十巧不敵一信”,信者,純也,白蓮神打的精義,便在於信眾對神祇的虔誠之心,用對泥胎木偶的純然信任,激發出潛意識的力量,當然,在他們眼裡,那些泥胎木偶,是擁有真正威能的神主。
體驗過穿越這種神奇的經曆,程舟很清楚,或許在他不知道的世界,山中會有不死奇人,追風逐月、星海奔馳。
那些神話裡的存在,也具備真實存在的可能。
但即便麵對本尊,他也做不出把生死操於人手的事情來,更何況要把希望寄托在純然的幻想。
作為一名武人,程舟隻信自己的拳,膝蓋能碎不能彎。
至於說相信自己做到,便能做到更多,在傳統武術流派裡,被稱之為妄心。
練拳是一件腳踏實地的事情,需要清醒頭腦,精準衡量,若是衝昏理智,與走火入魔無異。
這方天地的武學理念,又讓程舟開拓新的視角,肉身極限可以打破,心神不是束縛,過去的常理不是現在的常理,或許世上本就沒有所謂常理。
此世之人既然做到,程某人亦可為之。
妄心又如何?狂人本性,便在癡妄。
走火不燃身,入魔不染神,魔走之後,方可火入!
所謂的煉神之法,至少在初級階段,和白蓮神打有很多共通之處。
但白蓮神打的上限很低,且失之於匠氣,而煉神之法經過千百年流轉,不知多少人投入智慧和精力,開拓出豐碩成果,後續道路較之綿長。
他得龍血強化,不止是肉身強橫無匹,心神也早已蛻變,綜合考量二者共性,觸類旁通,便頓悟一點靈光,參透我相境界。
而用來借相使力的這枚心念,則被程舟命名為——天鵬縱橫相!
天鵬者,神通廣大,能拖千山、遮日月、絕雲氣、負青冥,縱橫無所束。
非是自誇,而是自勉,更為長生逍遙之旨,眾生向往之誌。
雖說沒有先天一氣撐持,此法極耗腦力,容易損傷元氣,或許還需要更多次嘗試,逐漸領悟與完善。
想通這一節,程舟豁然開朗,精神煥發。
他眼帶凶光,又想殺人。
雙腳疾馳如奔馬,長驅過十裡
遠遠可見一處客棧,門板半掩,人聲鼎沸。
幌子隨風飄動,上下四個大字,
龍門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