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時代,對於讀書人而言,是一個美好的時代。
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
讀聖人經義,考科舉致仕,是天下間第一等的公理。
考上秀才功名,就可以教人讀書,賺取學費。
考上舉人功名,名下田產就不必再繳稅,從此衣食無憂。
如果考上進士那就更了不得,那叫做魚躍龍門,一步跨越社會階層,實現人生理想。
而現在,時代變了。
不是讀書人不高貴,讀書人依然高貴。
但過去的讀書人,被時代拋棄了。
宋清平寒窗苦讀三十年,才取得兩榜進士,原本以為可以一朝青雲直上。
卻沒想到是一朝天翻地覆,萬象更新。
如今的秀才公,都隻能淪落到上街賣字謀生的地步。
像他這樣堂堂舉人老爺,如今回老家開一個小學塾都門可羅雀。想要興辦新學,又過不去自己心裡那道坎。
讀書人都有一個通病,就是心高氣傲。
若非對於自己過去鑽研的學問抱有堅定不移的信念,也不可能從千千萬萬學子中脫穎而出。
學問越深,就越固執。
宋清平骨子裡對於現在政府提倡的所謂中西結合的新學難以認同,甚至可以說是痛恨至極。
洋夷的奇技淫巧有什麼好學的?都是妖言惑眾!
但是沒有辦法,如今改朝換代,大總統獨斷專行,完全沒有給他們這些前朝遺老留下一星半點的生存空間。
還是太過年輕……
這話宋清平也就是在心裡想想,可不敢宣之於口。
雖說推廣新學,勢在必行。
可大總統也未免太過於急功近利。
完全不考慮現實困難。
周耀文辦學,能拿到政府補貼,能招到任課教師,無論遇到什麼麻煩,打一個電話出去都能擺平。
但這有什麼意義呢?
其他學校學堂,沒有他這種背景人脈,達不到他這種教學成果。
換句話說就是拿資源硬生生堆出來的特例,並不具有普遍代表性。
可要是大總統隻看到他做出來的成績,就產生出他行彆人也行的錯覺,進而推動更加激進的政策……
一旦出問題,那可不隻是荒廢一代人的問題,說不定整個江山社稷都有傾覆之憂。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宋老先生是擔憂國事,內心無比煎熬。
這其中絕對沒有任何羨慕嫉妒恨的心思。
清河中學裡肯定有秘密,周耀文又不願意與大家分享。
江湖傳聞,大總統準備從各地抽調年輕俊傑,組建禁軍。周耀文到清河中學親自任教,許多人都認為他是在給大總統培養鷹犬爪牙。
這麼說不好聽,但如果換一種方法來說——比如“天子門生”聽起來就順耳了許多。
雖然隻是捕風捉影,但也有不少人信以為真。
隻要是有好處的事情,他們什麼都信。
問題是怎麼從這個吃獨食的家夥嘴裡掏出一點好處來呢?
宋清平愁眉不展。
“……依我看,這藏汙納垢之地,早晚必然要爆出傷風敗俗之事。”
“童先生說的是。”
“或者,興許早就有傷風敗俗之事,隻不過被他刻意遮掩,外人不得而知罷了。”
“呃……無憑無據……”
“你不仔細查訪,怎麼知道有沒有秘密?”
宋清平眼睛一亮,咳嗽一聲對在場眾人說道:“依我看,這藏汙納垢之地,早晚必然要爆出傷風敗俗之事!”
眾人麵麵相覷。
先是恍然,繼而疑惑。
所以呢?
“或者興許早就有傷風敗俗之事,隻不過被他刻意遮掩,外人不得而知罷了。”
宋清平淡定笑道:“咱們可以暗中查訪,說不定就能找出什麼蛛絲馬跡。到時候還要麻煩洪先生潤筆,屈主編刊發,將這醜事揭發出來,看他周耀文還有何麵目執教!”
沒人說話。
半晌之後,方才有人猶豫著問道:“有這個必要嗎?”
像這種道德方麵的問題,大家私下裡過過嘴癮也就罷了,你直接揭發檢舉出來,有什麼意義?慫恿學生家長鬨事,逼迫周耀文辭職麼?
大家隻是想喝口湯而已,你這不是扔石頭砸鍋麼?
宋清平搖頭道:“你們仔細想想,他周耀文為什麼能有這些人脈資源?還不是因為他蒙受恩寵!如今金鑾殿上那位乃是巾幗豪傑,不讓須眉。這種事情一旦鬨出來,她心中怎能不生隔閡?”
然後呢?
他的思路跳躍得太快,大家都沒有跟上。
“等他失了聖心,辭去校長一職,這學校終究還是要有人來經辦的。而要論到文教,外來人再怎麼也比不上本地人更熟悉鄉土民情,在座諸位難道還沒有信心爭上一爭嗎?”
宋清平嗬嗬笑道:“而且哪怕退一步來說,就算不宣揚出去,拿捏住他的把柄也不是什麼壞事。周校長總這樣清高孤傲,和而不同,就越發顯得咱們粗鄙淺薄。有了這個把柄,看他以後如何趾高氣昂!”
你在說什麼屁話……
旁邊人聽得一頭霧水,正要開口反駁,然而話到嘴邊停頓了兩秒,卻變成了“宋老所言,我深以為然!”
“不錯,雖然今日沒能在學校裡尋到他的短處,可他也不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怎麼可能一點錯誤都不犯?隻要咱們暗中尋訪,總能查出他的把柄!”
“此言大善!”
“大善!”
眾人紛紛鼓掌應和,氣氛異常熱烈。
喝完茶水,眾人散去,夥計進來收拾桌椅,心裡忍不住腹誹,好家夥七八個人,看著衣衫打扮都非富即貴的樣子,進雅間就要了兩壺清茶,灌了個水飽。
什麼菜都沒點。
反倒是店家送的一盤五香瓜子,嗑得精光一個沒剩。
摳死算了。
八盞茶杯,有七盞喝得精光,連茶葉末都沒剩下,唯有一杯茶水紋絲未動。
小夥計下意識地回想了一下,剛才出去的是七個人還是八個人?
他想起來,進門的時候,跑堂喊的是“貴客七位!二樓雅間——!”
那這杯茶又是給誰倒的?
當然,這不是他一個小夥計該計較的事情,所以他也隻不過是疑惑了那麼一瞬,便將這個念頭拋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