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陳諾一家人就提著大包小包的西川土特產上門拜年了。
先去了張一一家的四合院。張一一雖然沒在,但陳必成說張一一是陳諾遇到的第一個貴人,也必須第一個上門拜年。張一一的父母驚喜的接待了陳諾他們一家三口。
兩家人熱熱鬨鬨的拜了個年,還吃了頓午飯。本來陳必成他們不準備留下來吃飯,但實在抵擋不住張一一父母的熱情,就一起包了一頓餃子。
潘程蓉走的時候說,這頓餃子是他來京城吃得最舒服的一頓。
下午,他們一家三口就到了李邇家。拿的東西和去張一一家的幾乎都是一樣的,隻是有一個按摩儀換成了潘程蓉選的護膚品。
李邇家不在電影學院,而是在人大的家屬院裡,因為她老公是人大教授。這讓陳諾和陳必成幾乎是肅然起敬。這裡的房子挺老了,牆外盤滿了綠色的常青藤,讓人能夠仿佛能感受到悠長歲月下的文化底蘊。
不過李邇他們的房間裝修得非常現代化,純正的地中海風格。他們一家人到的時候,齊雲天給開的門,看到陳諾就笑:“少爺來了。”
李邇罵齊雲天的聲音,可能樓上樓下都能聽見。
李邇的老公叫齊逸飛,在人大教經濟學,比李邇似乎要大一些,頭發已經花白了,戴個眼鏡,溫文爾雅的樣子。和陳必成這種五大三粗的鄉下煤老板看上去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但大家坐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他和陳必成居然還挺聊得來,聽陳必成說起他當煤老板的一些經曆,連連搖頭:“野蠻生長,不是長久之計,需要重新進行產業規劃,要規範化,要整合,要正規軍,不要遊擊隊,否則早晚有一天會出事。”
李邇白了他一眼:“行了,你就彆念叨你那些做大做強了。陳諾,前段時間張一一出國之前,特意來找我,給我拿了一盤錄像帶,說是你拍的那部電影的粗剪版,等你拍完戲回京,讓我和你一起看。要不要現在放出來?正好你父母也在,也讓他們看看伱的成果。”
潘程蓉挺激動的:“好好好,李老師,麻煩您。說實話,我們還真不知道他拍的是什麼電影,問他兩句,他就說我們不懂。我們是不懂,但還確實有點好奇的。”
陳必成也跟著說道:“我們看其實也沒什麼用,就圖個熱鬨,主要還是請李老師您點評指點一下,挑挑陳諾的問題和毛病,讓他可以吸收,進步。陳諾,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
之後,李邇把窗簾拉上,窗簾的遮光效果很好,房間裡黑漆漆的一片。除了屏幕小音響稍差點之外,氛圍也就和電影院相差無幾。
電視機屏幕亮起後的第一幕就是陳諾的臉。
沒有任何前奏。
他的眼鼻嘴耳突如其來的占據了42寸的屏幕。
臉很臟,上麵有黑色的灰和黃色的泥,他刀刻般的五官很好看,宛如北方的風沙磨礪了千百年,充滿了歲月感與顆粒感,有一種陽剛的美。
唯獨他的眼神……
那是一雙什麼樣懦弱又可憐的眼睛嗬。
怯弱的,受驚的,畏縮的,這雙眼睛就像一隻被人逮住的兔子,它已經完了,無法掙脫了,等著被扒皮了,它絕望了,所以,它的眼神才會這麼心驚肉跳。
還有嘴,屏幕上的嘴扭曲的抽動著。
一下一下,又一下。
這個人很想露出一個討好的笑,笑給那個畫麵外的人看。但他連露出一個完整笑容的勇氣都沒有。每一次聚攏勇氣,又會在下一秒消散,於是形成了神經質一般的顫動。
他的神情和他的長相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對比,讓人感到一種生理性的難受和不舒服。
突然,一個巴掌從屏幕外進畫,狠狠的扇在了這張臉上。
“啪”的一聲響。
畫麵黑了。
《啞巴的房子》五個慘白色的字出現在屏幕上。
陳諾聽到潘程蓉正在重重的吸氣。
畫麵再亮。
一個枯瘦的老頭,跳著腳,破口大罵,甩著巴掌一下一下的扇在啞巴的頭上,身上,腿上,打得他滿院亂竄。
“你再敢來招惹小竹,我就把你打死!”
啞巴彎著腰,埋著頭,露出諂媚的笑。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被老頭趕得倉皇逃竄,背影就像一隻狗。
陳諾餘光注意到潘程蓉已經在擦眼淚,也聽到陳必成輕輕咳了一聲。
情節慢慢的展開。
小竹給他送粥來,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戀愛。
但更多的是街坊鄰居的嘲笑,同齡人的欺辱,那一雙跨過腦袋的腿甚至隻是一個縮影,還有無數的細節演繹著胡同裡那個被集體霸淩的啞巴。
深夜的分手,黑巷裡跌跌撞撞的身影,和無聲的哭泣,構築了這個胡同的最後印象——那是人性的黑獄。
陳諾此刻仿佛用兩雙眼睛在看這個電影。一雙眼睛看到的是啞巴,另一雙眼睛看到的是自己。
張一一曾經告訴他,每一次作品的創作,都是一次分娩養育的過程。不隻是讓人物誕生,還要讓他成長,讓他以你的身心靈為養料,最終長大成人,離你遠去。
陳諾想告訴張一一,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了。
他從自己的身體裡親手一點點的凝聚出了啞巴的血肉,從情感裡一點一點的編織出了啞巴的靈魂,他親手從虛無中創造出了啞巴這麼一個人物,然而他最終的目的卻不是讓啞巴和他密不可分,而是讓啞巴擁有獨立的生命,跟他毫無關聯。
他是啞巴,但啞巴不是他。
陳諾思緒萬千,而電影的情節在繼續。
啞巴在與小竹分手之後,決定要建一所自己的房子。
他光著腳,走出了城,走到了山上,開始在地裡挖房子。
先是用手刨,後來撿垃圾換來了鋤頭和簸箕,可剛有了一點進展,就被一場大雨毀掉了一切,不得不重新開始。
就這樣,一次次的打擊,一次次的重建。
啞巴的房子越挖越有效率,也越建越堅固,他學會了如何加固土牆,平整地麵,讓挖出來的房間更加像個房間,也學會了如何修建洞口的朝向以抵擋雨水的衝刷,還學會了從地裡抓老鼠吃。
山野裡一無所有,城市裡應有儘有,但山野給與了啞巴所有,而城市剝奪了他的僅有。
最終,當啞巴向天吼出那一聲絕望又憤怒的叫聲時,陳諾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熱淚盈眶。
山野歸還了啞巴被城市奪取的東西,但啞巴卻要回城去了。於是最後,樓房裡的城市姑娘奪去了他的信仰和希望。
這沉重一擊,徹底擊垮了啞巴。
他回到山野,從洞口爬進了他挖好的房子,躺在四麵泥土的臥室裡。鏡頭慢慢拉起,灰黃色的他仿佛與這片大地融為了一體。
鏡頭越來越高,穿過地麵。然後觀眾第一次從空中看到啞巴的房子。
那是一個高高隆起的土堆。
啞巴的房子其實不是房子。
是墳墓。
是他早就注定的最終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