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的眼淚戛然而止。
他暗叫不好。
陛下的心偏了。
有其他人,插隊排了他的前麵。
昨天夏言向朱厚熜呈送青詞之時,還得到了皇帝親筆書稿,由宦官們捧著,大張旗鼓地送到他府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要捧著他,與張孚敬打擂台。
怎麼在他看不懂那份算星書稿之後,能有這麼大的變化?
朱厚熜不高興的種種表現,絕對是夏言午夜夢回時,大腦都要自動複習,性命攸關的知識。
朱厚熜一怒,還沒站上權力巔峰的夏言,丟掉的骨氣還沒長回來,膝蓋馬上就軟了。
夏言優秀的職業素養,讓他一秒鐘擠出慚愧無比,恨不得以身證道的表情。
眼神複雜了不隻一點。
牛頓整理書稿的手一頓,驚訝於老藝術家的表演水平,暗暗讚歎。
千年藝術源遠流長,他要細品。
他先前以為張孚敬的演技,已經高山仰止了,沒想到這裡還有一個影帝。
他忍不住反思自己的演技。
不如張孚敬,情緒飽滿。
不如夏言,收放自如。
但是,扼腕歎息一陣,牛頓可不準備改,他隻需要帶朱厚熜接近天道就好了,大明百官要思考的東西就太多了。
夏言頂住各方探究的眼神,涕泗橫流,一把子紮進雪裡:
“臣謹頓首再拜,以陳愚見——”
“臣夏言,昔為諫官,職在諷諍,有死節之義也,然妖道之興,臣耳目未聰,不曾察也。”
“臣之罪,如秋水之未澄,難照萬物之真。”
夏言的語氣極其真摯:
“幸我大明,陛下英明,法堯善舜,明微知遠,翦除妖道。”
“臣知己之德薄才疏,願以此罪己,辭官還鄉,為農舍翁。”
夏言腦袋磕在地上,咬著牙在賭。
賭陛下還需要聽話的背鍋俠。
隻要他下跪的姿勢夠優美,就算真的被貶了官,總有一天也會像張孚敬那樣,找個借口,就召喚回京。
夏言腦子裡麵隻有一條護官符。
陛下聖明!
陛下覺得邵元節出問題了。直接定性為欺君,那他舉行各種齋醮儀式,大明國庫消耗的財稅,誰來背鍋?
絕對不是陛下。
陛下自己主動修正了這個錯誤,隻能是他們這些臣子做的不好。
但憑夏言良心說——
這鍋,真得朱厚熜全責。
邵元節在嘉靖三年就囂張起來了,最開始朝廷還有一些硬骨頭,不停地向朱厚熜參奏。
隻不過被朱厚熜以雷霆手段貶了幾個,就再也沒有人敢議論。
朱厚熜可能是先天訓狗聖體,駕馭群臣百官的水平高到,把朝廷變成自己的百官園區。
他可是做出仗打伏闕而勸諫的官員,活活打死了十幾個,戰績可查的狠人。
邵元節的地皮,直接成了法外之地。
朝野上下都沒有敢參奏他的。
大明文官都是豎起自己的尾巴,做朱厚熜的好狗,爭著諂媚君上。
不然他夏言,能當這個禮部尚書嗎?
現在,夏言替朝廷百官跪在這裡,向朱厚熜表態——
陛下你是沒有錯的,是我們這些臣子沒有死節的覺悟,讓可惡的妖道把陛下騙了好幾年!
夏言一番陳述把朱厚熜摘得乾乾淨淨,朝這個思路驟然轉變了的皇帝,交出了最新的投名狀。
夏言的舞台架得太好。
朱厚熜也陪他演上了。
當即俯下身,作勢要把夏言給扶起來:
“朕知道你是一個忠臣,夏言,你現在還年輕啊,有什麼過錯都可以更改,繼續謙恭地學習就是了。”
“不要總動不動就提要辭官還鄉的事,大明的禮部,還需要你好好地把持著。”
朱厚熜最討厭的楊廷和一黨,慣用這種手段,還搞出內閣罷工的惡劣行為,他不喜歡聽臣子辭官的消息。
夏言仍舊像釘子一樣,固執地釘死在地上,直到他們兩人三推四請,走過好幾個回合,他這個穿著二品官服的禮部尚書,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所有忠誠,都在淚裡了。
他的膝蓋已經因為融雪,濡濕一片凍,得他手腳發涼,但是,他心裡卻熱騰得很。
陛下看他的神色,又有溫度了!
朱厚熜也一副被夏言觸動的樣子,連帶著宦官們,也抹了抹自己的眼淚。
牛頓新鮮勁過去了,就感到無聊。
他又掏出新的空白紙張,演算起今天的大氣壓強,把數據處理做得更深入一些。
他算得太快太專注,紙張翻出聲音,朱厚熜卻並不惱怒,反而上前抽了一張紙,跟他一起算。
朱厚熜邊算邊跟牛頓細講,他準備賜給他什麼:
“邵元節的宅子,朕收回了,叫他們打掃打掃讓你去住,原先奴仆遣散,給你撥新的。”
“田地,在邵元節的基礎上,多賜一倍。”
朱厚熜對自己得用的道士,賞賜從來大方。
他滿不在乎提出的田畝數,讓被晾在一邊的夏言,心驚膽戰。
大明皇莊已經繁殖成一條巨蟒,土地兼並嚴重,要湊夠邵元節兩倍的土地,不知道又要在民間掀起多大風浪。
夏言看清牛頓的道袍,心中大駭。
這做道士的,都是什麼妖怪?
一代更比一代強。
邵元節這老道士,老而不死是為賊,但死得早,能為非作歹的時間有限。
牛頓現在看起來,還沒他子侄輩大,竟然已經超越邵元節的恩遇,不知又要在大明史冊,留下多深刻的一筆?
夏言那顆屬於士大夫的道德良心,正在劇痛,他捏著自己的拳頭,不知剛剛已經跪下過的自己,是否應該勸諫朱厚熜——
把邵元節的身家,給他就是了。
陛下莫要加恩了……
牛頓眉頭一皺,怎麼給他那麼多地?他都已經說過了,自己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管理農舍莊園產業。
浪費他思考真理的時間。
朱厚熜嘴皮子一碰,給他2萬畝地,要讓他來管,那怎麼行?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反抗成為一名地主。
他停下演算,抬眼反駁:
“陛下,臣一心求道,不為田地之富,陛下賜臣二品俸祿,管理道教事,已是恩遇有加。”
“臣請陛下將此土地另租百姓,使其安家繁衍,讀書識字,以期有修仙之姿者,助陛下成仙。”
牛頓話語一頓,瞥了一眼戰戰兢兢的道士們,圖窮匕見:
“不過,陛下若要賜臣奴仆,臣覺得,這些被邵元節耽誤的道士,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