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結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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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夕陽噙血,段家高大的府門前,兩串白燈籠隨風揚起,發出簌簌淒鳴聲。

靈堂內,正方白布橫拉,大大的“奠”字下,漆木案台上白燭冷焰,牌位冰冷肅穆。

【顯考段公諱懷遠府君之靈位】

千秋爾一腳才踏入,正碰見段淩霄從裡出來,兩人險些撞上。

“蠢妖,走遠點!”

少年身著白麻喪服,額縛兩指寬白布,幾縷碎發遮左眼,隻露出淚光浮動的右眸,眼尾殷紅,是蒸騰的怒氣,亦是破碎的哀意。

“好的。”千秋爾頷首,倒退出去,“恩公,我都聽你的。”

聞聽此話,他眉眼浮過一絲愧色,旋即又被沉痛陰霾遮住。

“出去罷。”

“好。”千秋爾跳上槐樹,盤尾趴伏,不時朝他遞去一眼。

流年不利啊...

千秋爾心中歎息,撓撓臉,小聲嘀咕:“他彆認我是個災星,將我甩了去。”

誰能料到,她歡喜喜來報恩,卻遇見段家一夜滅門呢。

那些五花八門的護宅陣法,竟全被外敵攻破。

靈堂內,段淩霄沉默跪地,精致的眉眼籠蓋濕朦淚霧,緊咬著嘴角,淚水滾落。

“義父...”

他哽咽。

幾個時辰前,他滿心依戀趕回段府,卻在入府那刻,頓覺詭異。

家丁皆不見,長廊空,廳堂靜,四周悄無聲息。

段淩霄警覺起來,背後禹啟劍刺啷出鞘,他一把攥緊,提劍疾行。

行至長廊拐角,瞧見牆上濺落的大片暗紅血漬,頓時瞳仁緊縮。

“表妹!”

段淩霄衝進昔日萬不敢踏入的閨閣,屋內紫檀香浮動,煙色紗幔輕飄,長案橫著張古琴,妝奩衾枕,亦皆侈麗。

但無人。

他有一瞬頭暈腳軟,心似被什麼掐緊,窒密壓迫,瀕死跳動。

鏤空的雕花窗疏漏進光點,印在他慘僵的麵龐上。

段淩霄轉身。

霍然狂奔。

穿拱門,飛簷角,腳踏連綿樹濤,徑朝花園方向。

這一路,地麵偶有血泊,卻仍是不見一個人,甚至,一具屍。

不多時,他停至一汪碧湖前。

立身岸邊,尋到一塊不起眼的石子,劍氣碎石,五瓣飛落,清悶落入湖中,正是朝四麵與中心的方向。

原先幽靜的湖麵,即刻起了變化。

白霧籠披,灰靄彌漫,將周邊罩的迷離朦朧,再瞧不清。

段淩霄邁步前行,手心捏著剩餘石子。這石子如明眼,領他迷境中識向,無礙穿過濃霧,走進碧湖漾開的狹長水道。

水道兩側有數隻洞穴,正是他義父段懷遠以備不患,早先安排的匿藏處。

“義父!”段淩霄奔喊道。

“霄兒...”

一聲孱弱呼喚。

段淩霄奔至儘頭,瞧見牆下的人,長劍刺啷落地,撲身跪倒。

“義父!發生何事?!”

段懷遠麵烏唇黑,發散衣亂,嘴邊血流不儘。

他虛抬起一隻手,段淩霄立刻握住,滿目淚光,低頭翻乾坤袋:“我、我身上還有些丹藥...”

“咳,沒、沒用,我已無時辰,隻吊著這口氣等你。”段懷遠緊攥他,“孩兒聽我、聽我說。”

“是...!”段淩霄雙眼發紅,強忍泣音。

靈堂內一陣暖濁風過,燭火微微晃動,明暗閃爍了下。段淩霄抬眸,這才注意到,天色已黑。

他拿起旁側一件玄色外衣,抹了抹臉上淚水,木著臉走出靈堂。

“恩公...”槐樹枝椏間,本是趴伏的千秋爾立刻坐起身,雪白尾尖下意識甩動。

段淩霄沒理會她,踮腳一躍,拿著義父生前舊衣,飛上屋頂。

他揮動衣衫,喉結滾了又滾,伴隨腮邊一顆淚滑落,哭音擠出喉嚨:

“歸兮——歸兮——”

招魂,三喚其名。

夜風起,少年白布額帶飛揚,俊逸的臉微抬,淒美而哀痛。

“霄兒,前日深夜,府中突潛一批蒙麵刺客,侍衛拚死護送,我才有一線機會逃入密道,待你回來。”

“...那表妹呢?”段淩霄問。

段懷遠重捏他的手,直直盯去:“仙兒,失蹤了。”

兩個男人四目相對。

段臨仙,人如其名,如仙臨世,乃丹楓絕世一美。

若是被人擄去,遭遇何事,幾可想象。

“你與仙兒本還有兩月便要成親,可如今,啊...”

“義父放心,霄兒定會尋回表妹!”

段懷遠麵色複雜,望他一眼,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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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淩霄心下了然,語氣鏗鏘:“尋回表妹,並與她完婚,照顧她一生一世!”

段懷遠眸光亮起,因激動咳血:“謝謝霄兒...咳咳...”

“義父真是折煞我!若無義父當年之恩,便無今日的霄兒!”

他自幼父母雙亡,流浪街頭,是義父好心收養,又儘心栽培了他。

段懷遠眸光渙散:“仙兒體質不善修習,壽命隻比凡人略長些,待她故去,你再...”

再續門好婚事。

段淩霄正要拒絕,眼前人話音一輕,顫顫喘了口氣,闔眼而去。

“義父!”段淩霄哭喊。

外衣在夜風中呼呼作響,段淩霄望著蒼茫月光,淚水汪汪而無聲,麵頰一片濡濕。

視線朦朧中,眼前出現一方薑黃色綢繡小雛菊的手帕。

段淩霄望去。

女子紮著兩條烏黑長辮,係著黃底白花的頭巾,她右臂壓上膝頭,蹲在他身側,遞來手帕,小心地看著他。

“恩公,我能為你做什麼嗎?”

段淩霄立刻偏過臉背對她,吸吸鼻子,片刻後,才淡聲回:

“多謝。”

“你與我一同尋表妹便可。”

“...哦,好的。”千秋爾收回手帕,掏出卷軸,“那恩公,我們結契吧。”

段淩霄此前聽她提過結契,當下接過卷軸,頓了頓,輕喚:“千秋爾。”

“嗯?”

“...方才我無故吼了你,對不住。”

“吼我?”千秋爾撓撓鬢角,“幾時的事?”

段淩霄瞧她一眼,搖搖頭,展開卷軸。

卷軸上仍是那行簡短秀麗的小楷,段淩霄目光落到祖父名字上,眼眶中又湧出豆大晶瑩的淚珠。

他急忙轉過頭,深吸氣。

他幼年沒了血親,但上天垂憐,讓他得遇義父,可如今,又統統失去了。

千秋爾看著少年隱忍顫抖的肩,不禁啃咬指尖,雙眉顰蹙。

他也不過...才弱冠之年啊。

是有點慘哈。

“我說個簡單的願想,你是否能早些回家?”忽然,他問。

千秋爾望向他背影,搖頭:“姥姥說,需得是恩公心中至願,不可敷衍。”

即是說,他不用體諒她,而放水這個心願。

“多謝。”

少年聲音寡淡平靜,尾音還墜著微顫的泣聲。

千秋爾想說什麼,但著實不會安慰人啊,——她的親人早就不在世,她也老早習慣做浮萍之人。

段淩霄對卷軸道:“我,江州段世忠後人,段淩霄,心中所願乃是千秋爾與我同尋表妹...”

“直至完婚!”千秋爾含笑拍掌,“這樣我也可討一杯恩公的喜酒嘛!”

段淩霄扶了扶白布額帶,鼻音濃重:“現在說這個,合適嗎?”

千秋爾噎住,眨眨眼,找補道:“段伯父肯定想看見那天!這話也說與他聽,讓他安去。”

段淩霄愣了愣,輕撫義父外衣,微彎唇:“你說的是。”

“直至完婚。”他對卷軸補充道。

隨他話落,卷軸上原先的文字隱去,流暢現出他方才所言。

“千秋爾。”她自喚名姓,咬破指尖,往右下角滴了顆血。

“段淩霄。”他亦然。

兩人的血珠相融,卷軸嗡鳴兩聲,少頃,落款處墨色字跡湧現,正是二人署名。

“這是何物?”段淩霄垂眼,望向左手虎口處。

那是半朵紅梅印記,卡在少年冷白肉際處,清豔秀逸。

“結契印記。”千秋爾遞來右手,她虎口處亦有半朵,與他正能湊一對。

段淩霄“嗯”了一聲,遞還卷軸,望向庭院夜色,再不言語。

“恩公,不用我幫你尋找仇人嗎?”猶豫片刻,千秋爾問出口。

“不必,你做一件就已足夠。”

少年眼梢殘餘淚光,緋紅眼角染著那點晶亮,淒豔動人,偏他是個傲冷性子,嘴角緊繃,人如山巔雪鬆。

連可憐孤兒的模樣,都那麼高寒。

千秋爾收回目光,默默將下頜磕上膝蓋,陪他靜坐。

兩人並肩坐著,良久無言。

是何人夜襲段家,竟連全府上下的屍體都不留。千秋爾心想。

這時風起,院中繁盛的老槐樹枝葉簌簌響動,空中滌蕩甜絲絲的蜜味。

千秋爾動動鼻尖,卻嗅聞到不同的一抹幽香。

她循著氣息聞去,卻見少年腰間的乾坤袋,飄出數片如夢如幻的粉紫花瓣。

“恩公,你袋中飄花了!”

千秋爾驚喊。

段淩霄垂眸望去,眸光頓亮,急忙打開乾坤袋,喜道:

“千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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