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含怒的詰問,聽在暮霜耳中,如同驚天巨雷,嚇得她的小鳥心臟登時又砰砰地亂跳起來,惶惶不安地隨著其他仙神的視線,抬頭望去。
過了這麼許久,她已經適應了天帝陛下周身的金光,此時才看到,天帝禦座之側,竟還坐著另一個人。
那人一身金紋黑袍,腰間纏繞一條猩紅的鐵棘長鞭,虎目圓睜,濃眉倒豎,一臉的凶神惡煞,即便天帝陛下的金光也遮掩不住他身上濃重的魔氣。
這樣格格不入的一個人,她先前竟然沒有看見,也許並不是她沒有看見,而是對方不想讓她看見。
暮霜被那雙懾人的魔眼看著,一時被嚇得太狠,哪怕是女夷夫人都再給不了她勇氣,她嘭的一聲,在諸天仙神麵前,變回了原形。
小山雀的絨羽都炸起來,變成了一個黑白雜色的小毛球,滾落進地麵如水波蕩漾的仙霧中。
女夷夫人忙俯下身來,揮袖拂開彌漫的仙霧,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個將頭埋進翅膀底下瑟瑟發抖的小毛團子。
女夷夫人將它捧進手心裡,本以為它被嚇成這樣,怕是無法再繼續回話了,卻沒想,這小山雀雖哆嗦個不停,被她捧起來時,竟又將腦袋從翅膀下抬起來,努力伸長了脖子仰起頭,朝那丹陛之上,坐席僅次於天帝陛下的魔主看去。
要知道,哪怕是女夷夫人,都不敢如此直視魔主的眼睛,可見懸圃園中這隻小鳥表麵看著是個膽怯的,內心裡到底還是有幾分有勇氣。
暮霜沒有察覺女夷夫人欣賞的目光,她其實已經被嚇得小鳥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險些快要爆炸了,隻因為方才聽到的那句話,才強撐著罷了。
她“啾啾”地叫了兩聲,惴惴不安地問道:“你、你剛才說,我的蛋害了誰?”
暮霜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尊稱他,情急之下也顧及不了那麼多。
這樣直呼對一界之主來說,實在有些冒犯,先前那名問話的神君提醒道:“這位是魔界的君主,小雀仙,不可無禮……”
重驍擺擺手,不耐煩地打斷了神君的話語,他今日帶著一群魔將衝上九重天,是來興師問罪的,就連對著天帝都沒有好臉色,更遑論是這一隻害了他兒的罪魁禍首。
他瞪著那隻縮在彆人手心裡抖個不停的小鳥崽子,心中不禁開始憂慮自己兒子令人發指的眼光,麵上的表情愈發沉冷。
重重冷哼一聲,道:“吾兒,重燭。你可知,為了孵化你留下的那一顆蛋,他在人間整整滯留了五百年,連自己的魔元都割去一半,塞進了你那顆破蛋裡!”
天帝見他話語間,當真有了幾分難掩的怒火,忙在一旁勸道:“兄勿要動怒,朕的天界小仙子哪裡受得住魔主一怒?”
“魔、魔主?”暮霜驚愕,她的確被上首的魔主嚇得不輕,但更多的,是被他話語中透露出的信息驚得目瞪口呆。
她在人間遇見的小黑蛇,分明隻是一個有點厲害的小魔修,他和毒修師父不一樣,和話本子上描述的那些殺人飲血的魔修也不一樣,隻是有些毒舌,有些口是心非,但卻會將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記進心裡。
她叫他不要咬那些無辜的人,他便不咬了,隻要人不犯我、我便不犯人。
她不準他隨便搶奪彆人的東西,他便不搶了,雖然有些時候,會逼著人家強買強賣。
他會被嫉魔如仇的修士追得到處逃,逃跑回來的路上,還記得給她買喜歡的雲片糕。
也會在修真界玄門舉辦盛大法會時,帶著她偷偷潛入進去瞧熱鬨,會因為她多看了那比試的獎勵一眼,便化名跳上擂台,去爭奪最後的勝利。
他奪得魁首,贏下獎勵,身上的魔氣卻泄露出來,被玄門修士圍攻時,那雙漆黑的眼睛裡依然隻望著她,不論突破多少道阻攔,他都會衝到她麵前,將她攬進懷裡,擋下一切刀光劍影帶著她一起突圍出去。
分明嘴角流下的血,她用手捂都捂不住,他卻還放肆地大笑著,取出戰利品來,小心翼翼地環在她腰上,誇讚道:“這條玉帶,隻有佩在你身上,才最好看。”
她心疼他的傷,覺得不值,他卻擰著眉,認真地凝視著她,說道:“隻要是給你的,不論如何,都值得。”
他其實還有些笨,不太聰明的樣子,因為每次蛻皮的時候,都會被自己褪下的蛇皮纏住,險些將自己勒死,非得暮霜在旁邊守著才成。
可現在,他們告訴她,這麼笨的一條蛇,原來竟是魔主的兒子,是那傳說中凶悍無匹,一個人一柄劍便能橫掃天庭數萬天兵天將的魔界太子?
暮霜對那位魔界太子,是很有一番心理陰影的,曾因為他做過好長一段時間的噩夢。
天魔兩界如今的和平局麵,其實並未形成太久,暮霜剛羽化飛升之時,天庭和魔界還常有戰事,那時候,魔族帶兵攻上天庭,雖沒有攻入最高天,但當時也突破了三重天。
懸圃花園被魔氣踐踏得一塌糊塗,園中蒔花仙們到處找地方躲藏,那時,暮霜化作了原形,躲在一片桑葉背後,拚命想要將自己裹進桑葉裡藏起來。
魔軍從她頭頂浩浩蕩蕩而過時,她忍不住透過葉片上的一個小蟲洞往上打望了一眼。
就是這麼一眼,便被那領軍的魔界太子敏銳察覺,他高坐在猙獰的魔獸背上,神情睥睨,倏地垂下眸來,一雙琥珀般的金色眼瞳,中心處卻包裹著尖銳的豎瞳,仿佛利劍一般刺入她眼中。
暮霜被嚇得當場就暈了過去,爪子一鬆,從桑葉背後咕嚕嚕滾到地上,從那之後,每晚的噩夢裡,都能夢見這一雙駭人的金色眼睛。
這雙令她驚駭夢魘的眼睛,和小黑蛇那雙凝望著她的溫柔眼眸,不斷在眼前交錯,暮霜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整隻鳥身都僵住了。
魔主重驍見它一副快要被嚇死過去的樣子,隻得匆匆收了威懾,儘量放緩聲線,問道:“罷了,事已至此,本座且問你,你那顆蛋究竟還要多久才能孵化出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魔兩界雖隻過去了一年半載,但重燭在人間可是實打實地孵化了那顆鳥蛋五百年!哪怕是枚龍蛋都該孵出來了,何況是這麼區區一顆山雀鳥蛋。
若是再孵化不出來,堂堂的魔界太子非得因為一顆鳥蛋,耗死在人間不可。
暮霜:“……”她偷偷看了眼上方神威赫赫的天帝,又轉動著小眼珠偷偷看了眼旁側凶神惡煞的魔主,實在不敢說,她留下的那顆蛋,是顆沒受丨精的卵。
當初,她用儘全力生下那顆蛋,不是留給他孵化的,是想給他補身體的!
魔主見她支吾不答,眉心再次蹙起來,眯眼怒道:“你那顆蛋果然有問題!天庭仙子下凡曆劫,要由司命編撰命牒,怎麼偏偏就這麼巧地將我兒牽扯進去了?還敢說這不是天庭針對魔族的陰謀?!”
司命星君麵色微變,蹙眉解釋道:“魔主先前已看過暮霜仙子下凡曆劫所承的命牒,其上並未涉及貴族太子名號,哪來什麼陰謀?隻是個意外罷了!”
司命星君話說得委婉,他心裡更想說的是,分明是魔族太子自己闖入小雀仙的命數裡,攪亂了她的劫數,讓她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
魔主倏地從座上站起身,身上魔氣轟然釋放,頃刻間,便將整座淩霄寶殿遮掩進猩紅的魔霧當中,震耳之聲傳遍大殿內外。
道:“本座不管什麼意外不意外,我兒遭難總歸是你天庭的責任,今日若不給個解決辦法,休怪本座撕毀盟約,重啟兩界戰事。”
魔氣從淩霄殿中掃蕩開,淩霄殿外立即傳來魔將們響應魔主的齊聲呐喊,一時間刀劍出鞘之聲不絕於耳,殿中仙神淩然而立,嚴陣以待。
到了這種劍拔弩張的時候,一隻小小的山雀小仙早已沒有了說話的餘地,女夷夫人將它揣入袖中,飛快躲去了王靈官身後。
要真是打將起來,她這個管理天庭禦花園的文神,同樣沒有半點戰鬥力。
王靈官往前踏了一步,警告道:“魔主帶著一群魔將來勢洶洶闖入天庭,陛下仁德,對魔主始終以禮相待,奉為上賓,魔主休要得寸進尺!”
與魔主的衝動魯莽不同,天帝是個平和寬厚的性子,即使被人這般蹬鼻子上臉,他臉上也不見絲毫慍怒。
隻抬手揮一揮衣袖,掃去淩霄殿中的魔氣,和氣道:“無妨,魔主護子心切,朕能理解,此事既有我天庭仙子牽涉其中,天庭自然不會置身事外,他們二人能打破命牒的桎梏走到一起,可見兩人確有緣分,解鈴還須係鈴人,此事的關鍵還在那位小仙子身上。”
天帝的一番話語令殿內的氣氛緩和了些許,女夷夫人自王靈官身後走出,從袖中取出小山雀,喚了一聲,“暮霜仙子?”
手心裡的小山雀一動不動,這解鈴的關鍵之人,在一群大神的壓迫下堅持這麼久,終究還是被嚇得暈過去了。
暮霜是醒著,還是暈著,對這件事的處置沒有半分妨礙,總歸像她這樣的小仙子,除了聽從上神們的安排,也無發表意見的權力。
是以,待她再次醒來時,她已又一次站在了隕天池畔。
隕天池的中心,一朵漩渦正漸漸形成,越擴越大,中心處彷如一座深淵幽井,連通下界,水麵漣漪層層蕩開,波及到暮霜身前的池岸來,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後背撞到一片結實的胸膛。
司命星君從後扶了她一把,讓她站穩了,轉眸看了一眼隕天池中的漩渦,又回頭看向她,聲線清冷,語氣卻溫和。
說道:“暮霜仙子,此事雖非你之過,卻也算因你而起,正如陛下所言,‘解鈴還需係鈴人’,天魔兩界和平來之不易,為免兩界因此事再起爭端,你可願再下凡塵一趟,助魔界太子解開心結,複歸魔位,免除兩界兵戈?”
暮霜眨了眨眼,餘光掃見隕天池外層層疊疊的祥雲上,林立的仙神身影,以及魔族兵將。
能再見到小黑蛇,她心裡當然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可重燭已不再隻是她的小黑蛇了,他還是魔族太子。
兩界和平,這麼重的任務壓在她一隻小小的山雀身上,暮霜心裡頭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司命星君看出她的膽怯,從指尖上撚出一塊巴掌大的命牒,“你放心,你此次下凡的命牒是由我親自所撰,必不會讓你多受半分苦楚。”
暮霜囁嚅道:“我不是怕吃苦……”
司命星君筆下撰寫了無數命牒,指尖操縱過萬千之人的命運,一眼便能看透眼前這位小仙子心中的軟肋。
他唇角微勾,輕歎一聲,“若連你也不幫他,魔界太子恐怕當真要隕落在凡間了,往後不論天上地下,便再無重燭此人了。”
這一句話果然直戳暮霜要害,暮霜心口一痛,心裡的那點膽怯被可能失去重燭的恐懼取代,她一把抓過司命星君手上的命牒,決然道:“我願意下界。”
“如此便好。”司命星君欣慰道。
暮霜雙手握著命牒,朝隕天池上走去,她走了兩步,忽又停下腳步,轉頭張望一圈,找到了位於池畔的女夷夫人。
女夷夫人會意,走上前來,“你可是還有什麼事放心不下?”
暮霜點點頭,朝她福身行了一禮,“小仙在蘭花圃裡養了一群傳粉的小熊蜂,還請夫人派人照料它們一二。”
女夷夫人點頭,“好,我會著人照料,你且放心便是。”
暮霜謝過,舉步繼續往池中走去,最後捧著命牒,躍進了隕天池的漩渦之中。
她的身影轉瞬就被漩渦吞沒,命牒化作一道流光,沒入她的眉心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