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的人參片便用了雞湯來煮,小小一碗,鮮香醇厚,感覺剛吃到嘴裡就沒了。
葉雲岫遺憾地放下空碗,被謝讓捉去院裡修習八段錦。
起初還以為什麼功法呢,學了一遍之後,葉雲岫便將這個八段錦歸類為健身體操。
不過不得不承認,道家功法還是頗有其獨到之處的,八段錦不需要器械、不限製場地、動作舒緩優美,哪怕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袍也能做。看著簡單,但完整一遍練習下來,就能很好的活動整個身體。
謝讓體驗了一下,覺得女孩兒家學了甚好,索性把謝鳳寧也捉來學,叫她們兩個好生修習,自己去廚房做早飯。
他做了陽春麵,配上自家醃的脆蘿卜乾,葉雲岫又吃了不小的一碗。吃飯時謝讓下意識觀察她的麵色,即便是練完功法、吃了飯,她的麵色依舊缺少血色,全不似鳳寧臉色紅潤。
察覺到他的目光,葉雲岫停下筷子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與他對視:
“?”
自覺解讀了她那眼神,謝讓笑道:“沒什麼,飽食傷胃,你也彆吃得太飽了,少食多餐,飯後那還有一碗湯藥呢。”
葉雲岫:“!”
謝鳳寧在旁邊抿嘴偷笑。她有些驚奇,新嫂嫂不愛說話,寡言少語,二哥卻不知怎麼就能弄懂她的意思,她這一對哥嫂可真有趣。
飯後謝讓收拾碗筷,謝鳳寧便拿了衣裳打算去洗。葉雲岫跟著出去,一伸手把自己的衣裳拿過來:“我,我自己洗。”
穿來這裡以後,她才知道衣裳是要洗的,沒有自潔功能,也沒有機器,要用手洗。來了這些天,她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床上養病,然後才發現,她的衣裳大都是謝鳳寧洗的,洗乾淨疊好了再給她放回去。
衣來伸手的日子,未免讓人有點不好意思。
“二嫂,你去歇著,你還病著呢。”謝鳳寧端著盆繞開她。
葉雲岫一轉身又攔住:“不要,我自己能洗。”
謝鳳寧:“哎呀你能洗什麼呀,你好好養病,我隨手就洗了。”
兩人僵持,謝讓走過來,伸手端走了妹妹手中的木盆。以前家裡就他們兄妹倆,他忙,他的衣裳也經常是鳳寧給他洗,這會兒家中添了一口人,三個人的衣裳都讓鳳寧洗,儘管冬天不用天天洗換,卻也不輕鬆了。
“這怎麼還爭上了呢。”謝讓拿著盆笑道,“鳳寧,你就洗你自己的衣裳吧,以後二哥屋裡的活兒你就彆管了,這個放著我來。”
“噢,”謝鳳寧聽慣了兄長安排,答應一聲,換了個木盆把自己的衣裳挑出來,果真端著走了。
謝讓剛把手中的木盆放下,葉雲岫便眼疾手快挑出幾樣,背在身後,板著小臉:“我自己洗。”
她挑出去的都是些小物件,謝讓雖沒看清,卻也不難猜到,頓時也覺得冒臊了,女孩兒家的貼身小衣也叫他洗,確實……
水井在大宅的西南角,為了方便,平日自然是拿到井邊去洗,新打出來的水還沒那麼冷。這會兒葉雲岫要自己洗衣服,謝讓隻好把水挑來,給她燒了些溫水、拿了皂角,由著她自己洗去。
他其實很懷疑她行不行,頭發都不會自己梳的千金小姐,什麼時候自己洗過衣裳的。可她洗小衣,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站在旁邊教……
或許因為無憂子道法高深,當然也或許因為他“藥”下得精準,老王氏齋戒七日、念了幾天的《清心咒》之後,病竟然真的好了起來。
病一好,老王氏發下話來,要見見新娶過門的孫媳婦。
謝讓無奈。屈指算來,他們成婚都快滿月了,老王氏跟葉雲岫還不曾見過麵。他倒是能借口葉雲岫病還沒好,再拖上一陣子,可是又能拖到哪天呢,眼看著已經臘月,就要過年了。
於是這天晚上,謝讓不無擔憂地告訴葉雲岫,明日得早起,帶她去主院給祖母請安。
謝鳳寧私下裡擔心抱怨,擔心老王氏讓葉雲岫站規矩。原本“站規矩”這種事,是婆婆專門拿捏馴服新媳婦的手段,老王氏作為婆祖母,說起來站不著了,可葉雲岫這不是沒有正經婆婆了麼,而老王氏本來就不是講究人。
老王氏不喜葉雲岫,都擱在明麵上了,更彆說還有崔氏和小王氏兩個倀鬼,因為前事種種,早就恨透了葉雲岫,恨不得找機會磋磨她。
孝順二字,歸根結底便是要“順”,難不成你還敢頂撞長輩,落個忤逆的罪名?這世道,當真背上忤逆罪名,不光婦人犯了“七出”,為人子孫,連官府都能判你個杖刑。
因此謝讓一晚上叮嚀囑咐,叫葉雲岫不管明天祖母說了什麼、叫她做什麼,都得順著,想法子敷衍,不要讓人拿住把柄,但更不能任人欺負,沒的自己受罪。
“這事情由來如此,她若仗著長輩身份給你立規矩,我替不了你,也不好明著護你。”
葉雲岫可憐巴巴看著他:“那我怎麼辦?”
“傻!”謝讓恨鐵不成鋼地嗔她,“你不是病了麼,你病得這樣重。”
看著小姑娘似懂非懂的小苦瓜臉,謝讓無奈道:“倒也不用這麼怕,你上回對付大伯母不就很聰明麼?”
然而謝讓卻沒想到,葉雲岫要過的第一關還不是老王氏。
天都還沒亮,醜時末就要起床準備,葉雲岫被他叫醒後,一張小臉都能滴出墨汁來,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氣惱煩躁,悒悒睜不開眼。
起床氣當頭,葉雲岫砍人的心都有了。
被謝讓哄了又哄,連哄帶騙,連騙帶拖,葉雲岫迷迷瞪瞪地起床洗漱、謝讓給她梳了髻,才被兄妹倆一邊一個帶到主院,坐在前廳苦等。
寒冬臘月,一路凍的,葉雲岫那點困意早醒了,就是心情特彆糟,提不起半點精神來,崔氏、小王氏那堆人在她耳邊聒噪些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想生氣。
好容易等到紅日東升,葉雲岫那點起床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才有丫鬟通傳老太太起來了,一個緞子大襖、法令紋很深的老婦從後堂出來,板著臉,一言不發去主位上坐了,一堆人趕緊起身行禮問安。
葉雲岫跟在謝讓身旁行了禮,還以為這就完成任務,就可以走了呢,老王氏卻又專門點了她過來。
葉雲岫起身走到近前,福身行禮,老王氏也不叫她起來,就讓她那麼屈膝彎腰撐著,掀著眼皮打量她半晌,才長長地嗯了一聲,緩緩開了金口。
“江南葉家的女兒,禮儀規矩總不會錯的。我跟前,眼下就隻有你這一個孫媳婦,也是喜歡的緊,你往後就多來祖母跟前親近親近。往後就每日早晨寅時過來,該做什麼丫鬟們自會告訴你的,也彆懶惰。”
小王氏笑得一臉蕩漾:“果然母親有了孫媳婦,就光疼孫媳婦了,我們就該失寵了。”
崔氏也捂著嘴笑道:“這可好,往後有了讓哥兒媳婦陪著,母親心尖尖上就該換人了,讓哥兒媳婦,你回頭就留下,給你祖母侍膳吧。老太太這般喜歡你,今兒還不得多吃一碗飯。”
崔氏示意了一下,丫鬟捧過茶盤,遞給葉雲岫,這是叫她先給老太太敬茶。
隻見葉雲岫直起身,接過茶盤,晃了一晃,然後便身子一軟,往前一撲,當啷一聲摔了茶盤,當著在場那麼多人的麵,華麗麗地暈倒了。
謝鳳寧尖叫著撲了上去。
謝讓臉色急變,儘管心中有數,可小姑娘戲唱得太真,連他也拿不準真假了。畢竟葉雲岫確實體虛病弱,又起那麼早,一清早就懨懨的,情緒狀態都不對,這會兒忽然暈倒,謝讓也忍不住急了。
一團慌亂之中,謝讓把葉雲岫一路抱回小院,趕緊打發謝詢和謝誼快去請郎中。這兩個小孩都是十一二歲,咋咋呼呼,毛毛糙糙,一路飛奔跑到街上,一大早砰砰砰拍醫館的門……
李郎中前腳進了謝宅,後腳整個白石鎮差不多都傳遍了,老王氏磋磨新過門的孫媳婦,一大早把人折騰得暈過去了。
一時間街坊鄰居議論紛紛,市井街頭最不缺人說閒話,沒到半日,就連堂祖父謝仲也驚動了,特意跑來一趟,跟老王氏說了半天的話。
謝仲的意思很明白,你說鎮上誰不知道謝家是個什麼情形,誰還不知道謝讓剛進門的新婦是個病秧子,老王氏不管怎樣也不該下這麼狠的手,真把人弄出個好歹來,以後謝家的子孫小輩們還要不要說親娶妻了,誰家女兒還敢嫁他們家。
謝仲到底是謝信的胞弟,指著鼻子數落老王氏這個寡嫂,老王氏真是臉都丟儘了。
早前就是李郎中給葉雲岫看的診,自然知道她身子弱,當下又說了一通“氣血兩虧、需得靜養”之類的雲雲,家裡的藥都還沒吃完呢,又開了兩貼。
於是中午謝讓便大大方方上街去買了一隻老母雞,拿回來殺了給葉雲岫燉湯,偌大的宅子裡居然都沒人來蹭肉吃。
葉雲岫這次吃到了一整隻雞腿,雞肉燉得噴香軟爛,吃起來都黏嘴,黃澄澄的雞湯鮮美醇厚,湯裡還加了香菇和山藥,一整碗連湯帶肉吃下去……其實還想再來個雞翅膀。
可惜謝讓不讓她吃了,又念叨什麼少食多餐。
“我真的不喜歡你們家。”吃飽喝足,葉雲岫滿足地歪在床上,委屈地跟謝讓吐槽,“除了你和鳳寧,彆的都不讓人喜歡。這麼大的一大家子。”
“彆說你,我也不喜歡。”
謝讓頓住,須臾,一聲輕歎。
“眼下我是沒法子,主要是,我要顧忌鳳寧的婚事。我母親過世,父親又不在,鳳寧的婚事他們就可以做主了,雖說有我這個兄長擋著,可我也越不過祖母去。”
這是他如今受製於家族的根源。若不然,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他哪裡會被拘在這宅子裡,早就瀟灑一身遊曆天下去了。
他總不能把妹妹丟下不管。而現在,又多了個葉雲岫。
人一旦有了責任,有了牽絆,就總有許多需要顧忌的東西。
謝讓手掌下意識地隔著被子輕輕拍拍她,含笑看著她說道:“你再忍忍,我想想法子,頂多等到鳳寧嫁了人,我一定帶你脫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