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裡煮著薑湯,林嘉在收拾淩亂的家。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客廳。
披著毯子的薑小嬋坐在沙發,沉默不語。大貓貓的腦袋枕著她的膝蓋。她垂著眼,沒有撫摸貓貓,隻是把手搭在它的身上。
貓是林嘉放在那兒的。
家裡所有的燈都被他打開了,她喜歡亮。
過多的光堆積在空氣中,讓視線變得朦朧。
亮堂堂的世界,像做夢,像假的一樣。
林嘉端過來一碗剛煮好的薑湯,裝湯碗的小碟子旁,有一顆蜜瓜味的水果糖。
他做完了打掃的工作,搬了個椅子坐在了薑小嬋的對麵。
她不說話,不喝湯;他也不強迫她做任何事,隻靜靜地陪伴著,給她剝橘子剝枇杷。
良久後,薑小嬋抬起眼皮,仿佛出竅的靈魂回到了軀殼中。
她張口的第一句,問他。
“這裡,是真實的世界嗎?”
林嘉的動作頓住。
薑小嬋的臉瘦瘦的,下巴尖尖,眼神空洞。他看著她,沒忍住紅了眼眶。
“是。”他答。
任何情緒波動,她繼續問道。
“你知道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知道。”
林嘉把橘子放進盤子,擦乾淨雙手,認真地應對薑小嬋的提問。
她盯著他的眼睛,直接問了那個自己最關心也最懼怕的問題。
“你認不認識薑喜?”
他說:“認識,她是你的姐姐。”
“薑喜是姐姐……”
她的瞳孔不安地晃動:“那我是誰?”
林嘉一字一句道:“你是薑嬋。”
她不理解:“薑喜去哪裡了?”
“她……”
他猶豫著,謹慎地選擇措辭,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是講的時機,全部壓了下去。
最終,林嘉隻說:“薑喜去世了。”
一室靜默。
薑小嬋屏住呼吸,眼神發木。
“怎麼會呢?”她扯了扯嘴角,理智一點點垮掉。
“看來,你一點兒也不知道我身上發生的事呢。我就是薑喜啊,我穿越到過去了,就在剛才。過去被我改變了,大家都過得更幸福了。不過,不小心出點差錯,我讓本來不該活下來的薑小嬋活下來了。原本的世界,活下來的人是薑大喜,不是薑小嬋。”
焦慮地摳著指甲蓋,她低著頭,輕聲自語。
“薑小嬋,不該活著……”
林嘉握著她的手,在她把指甲摳得鮮血淋淋前,用力道阻止住她的自我傷害。
“彆這麼說,小嬋。還記得我們約定好的嗎,壞事是我做的。是我不好啊,彆再懲罰自己了。”
他不知道現在說的話,她能聽進去多少。
可,林嘉是唯一能拽住薑小嬋的人了。
他們必須麵對現實,哪怕現實殘酷,字字傷心。
“這些年,你不能接受姐姐的死,把自己活成了姐姐的樣子。你幻想自己能穿越,回到過去,改變過去。這種混亂和痛苦,每一年你都在經曆。”
林嘉的大手裹著薑小嬋的小手,他用最最溫柔的語調,讓她平靜,讓她回憶。
“小嬋,你記得嗎,幾天前我們一起去了醫院。”
手背暖烘烘的。她被牽引往前走,像被大人帶著學走路的小朋友。
“醫院?”
漸漸地,薑小嬋真的想起了一些畫麵。
她偏著腦袋,艱難地拚湊著零散的記憶,斷斷續續地把想到的東西講出來。
“看病……看精神科……”
“我們打印病曆……看醫生,她開了藥?”
“對。”林嘉肯定了她的記憶:“我們去見了吳醫生,她給你開了藥。”
薑小嬋好像有印象:“長頭發,戴眼鏡的吳醫生。”
“是的。”林嘉笑著點點頭。
“病曆,我想看看。”
“好。”他立刻去拿給她。
薑小嬋的麵前擺著一本幾天前新打印出來的病曆。
這就是她現在處境的說明書了。
端起那碗放涼的薑湯,用乾杯一般的氣勢,薑小嬋將它一飲而儘。而後,她拆開水果糖的包裝,吃起她喜歡的糖。
蜜瓜,甜甜的蜜瓜。
她嘗試將感官集中在甜味上,哆哆嗦嗦的手翻開了病曆。
【姓名:薑嬋;性彆:女;科室:精神科急診】
來診者:患者,患者親友
精神檢查:意識不清晰,接觸被動。言談不切題,無法自述病史。
現病史:患者對個人身份失憶,對一般資訊記憶完整,無法回憶與親人相關的創傷性記憶。患者有強烈幻覺,現實感喪失,嚴重的病理性意識分離;自述有超能力,能夠穿越過去,改變過去。
既往史:解離性失憶伴隨解離性漫遊症,10年病史。
1患者經曆親人死亡,離開家鄉去到新環境,遺忘個人身份,創造新身份為“薑喜”。確診:解離性漫遊症。
2失眠,早醒,入睡困難,注意力不集中。患者自述能見到鬼,有憑空聞聲及疑心表現。
診斷:解離性失憶,分離性漫遊症,人格解體障礙,焦慮狀態,抑鬱狀態
診療建議:
1患者目前自傷行為風險高,存在自殺觀念,已告知陪同親友病情及風險。
2建議家屬進行共情、傾聽、引導,讓患者回歸現實;避免患者“再次穿越”,避免在幻想中有獲得性收益,導致症狀加重。
3建議進行心理治療。使用深度催眠病理記憶修複技術tih,讓患者準確回憶病理性記憶;配合深度催眠創傷修複技術ttih,修複病理性記憶。
4已開具藥物。建議家屬伴診,1周複診,定期就診,不適隨診。
看完病曆的薑小嬋變得特彆安靜。
她會摸摸貓,會吃飯,會睡覺,但她沒有跟林嘉再進行過對話。
第一天沒有,第二天沒有,第三天……
第三天他們一起出門買菜,薑小嬋盯著路邊攤的水果酸奶發呆。
林嘉買了兩杯酸奶。
老板切好水果,放入紫米,倒入酸奶,再加入大量的冰塊。攪拌機啟動,碎冰的聲音大得能把耳朵震聾。
“我要走了。”薑小嬋在這時對林嘉說。
他假裝沒聽見。
酸奶太冰又太酸,一口下去透心涼。嚼起酸奶,整個口腔咯吱作響,能咬到冰塊的殘渣。
薑小嬋沒喝完那杯酸奶,叫的車就來了。
她起身的時候,他也跟著站起來。
“你去哪裡啊?”林嘉嘗試對她微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薑小嬋說:“去你不合適去的地方。”
林嘉拿著兩杯酸奶,緊緊地跟在她旁邊。冰在融化的時候最冷,心都要凍麻了。
他執著地問:“去哪裡啊?我放心不下你啊。”
“我去精神病院。”
實在甩不掉他,薑小嬋跟他攤牌:“這樣,你也要跟嗎?”
“是。我看醫生的診療建議裡寫建議家屬伴診,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林嘉一路跟到車旁邊。
他的態度很明確。她上車的話,他是一定要一起的。
薑小嬋隻能把話說得更明白。她望著他那雙黑沉沉的眼眸,一直望進他的靈魂,看穿他飽含私心的糾纏。
“我想去醫院,按照醫囑,接受係統的治療。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變成現在這樣,為什麼薑喜會死。”
小嬋的眼睛亮起來,煥發著隱隱的神采,仿佛被燃儘的灰燼之下忽然冒出了一絲微弱的火光。這抹亮色,讓瘦弱的她看上去不再像玻璃一樣易碎。
她決心把流膿的傷疤再揭開一次,用自己破碎不堪的意誌:“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活下去,我要記起以前發生的事。”
林嘉不敢看薑小嬋的眼睛。他什麼都知道,但裝作不懂,他才能留在這兒。在她打開車門之後,他也一起坐進了車裡。
他把手裡的酸奶遞給她。
薑小嬋接過之後,直接打開車窗,把酸奶丟進了垃圾桶。
不合適的、硌牙的、令人難受的東西,應該被及時清理,她做得果決。他的手上還殘留著水漬,空落落的。終於,林嘉看向薑小嬋的眼睛。
她把話徹底說完:“我想,我們的過去並不愉快。當初,知道所有事情的我們選擇分開,一定有非分不可的原因。”
林嘉伸手過來,薑小嬋以為他要拉她下車。
卻沒有。
他幫她係上了安全帶。
“嗯。等你想起來了全部的事,要離開我了,那時候,我就不跟著你啦。”
他的語氣淡淡的,又執拗到了極點。
“但現在,讓我陪在你身邊吧,行嗎?”
從這方麵來看,他倆真像。
自己打定主意的事,必須要做,有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強。
……
薑小嬋開始了為期三年的定期治療。
三年,沒有捷徑,沒有穿越,沒有超能力。她緩慢並堅決地嘗試複原記憶,找回當年發生的事。
而林嘉就像他說的那樣,在她想起所有事情之前,他一直在她的身邊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