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聖上長身玉立,站在殿門前,聲音低低喚了一聲。
不知為何,太後從這一句稱呼裡聽到了許多不一樣的意味。
沉默在殿中蔓延。
文韞玉有些不敢直視自己的兒子,她不曾抬眼,隻是問道:“皇帝,究竟要多久,你才能讓哀家見見裕兒,須知半個月過去了。
明熙帝目光一黯,幾不可察頓了一瞬。
幼子落淚狂奔,嚎啕大哭的畫麵在他腦海揮之不去。
令他心都要碎了。
正因如此,聖上也不掩飾自己的不滿,他凝眉:“朕死後,你們是如何待他的?”
竟是連母後都不喚了。
明熙帝說一句便向前踏進一步:“任他被臣子奚落?”
“任他被人欺辱?”
“我兒年歲尚小,心智不全,卻有一顆赤子之心。”
“你和江舒慧是怎麼對待我兒的?”
“朕說過,謝如意蠢笨,不成想你和皇後也是。明知他脆弱敏感,還籌謀一些餿主意。”
“他既要應付朝臣,想來找自己的至親說說話,竟也是虛妄!”
明熙帝橫眼瞧她:“母後這般歲數,執掌後宮多年,瞧不見人心嗎?”
太後驚懼非常,又是悔恨又是難過,她頹然坐在椅子上,說道:“哀家糊塗了。”
聖上猶不解氣,他尋了這麼多世的珍寶,卻令人如此苛待。
怒意如烈火燎原,幾乎將他僅剩的理智燒乾。
一萬多世啊,每一世他都活到那個歲數,靜靜地等待最終的結果。
歲月的流逝對他並沒有意義,他卻實實在在地期待、希望落空、再一次輪回。
周而複始,日複一日。
直到他某天撕裂了自己,身化係統,失去了記憶,命運便悄然而至。
這一世的他,親緣淺薄。
生了個孩子後,將他寵得如珠似寶。
可代價也是殘酷的,這一世他的孩子被苦難纏身。
一切回歸後,他才知道原來在自己不曾等到他的那些輪回裡,小家夥世世都夭折,無人理睬他。
他仿佛世界的一顆灰塵,卻跌跌撞撞地活著。
活得最長的歲月,也不曾超過及冠之年。
叫朕如何不疼他?
為何小家夥如此在乎親人?
因為一萬多世裡,從沒有人真正愛過他。
唯有1002,一直一直跟著他。
小家夥最在乎的成了紮向自己心臟的一柄刀,他防不勝防、痛不欲生。
聖上一遍遍地回想年幼的天子在宮中哇哇大哭,一日日地說:“爹爹,沒有人喜歡我,他們都欺負我。”
說完以後,他又抹乾眼淚,咧著嘴巴說自己都是胡說的,還學會報喜不報憂。
這一樁樁、一件件,明熙帝都看在眼裡。
可他不能回應。
因為回應了,或許命運就回不到當初。
如果小家夥不變成鯉魚回到過去,他們這一世也不過虛妄。
打破閉環的不確定性太大了,死後恢複記憶的聖上隻能眼睜睜地瞧。
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裡,不會改變軌跡的程度上,為小胖崽做一些事。
何止半個月啊,朕這千年萬歲裡,都在想著這件事。
你說,朕恨意能消?
“來人,太後病了,皇後侍疾,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永壽宮。”
先關個一年,感受我兒的孤苦吧。
在太後不可置信的眼神裡,聖上漸漸走近陰暗之地,忽然回頭:“有些事,朕覺得,你應該去看看。”
他微一抬手,太後身子一歪,失去了意識。
“小韞。”半人半魚的小胖崽手撐著下巴,傻乎乎地與文韞玉說話。
太後頭暈目眩,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她尚且不知這是哪裡,也不管小胖崽變成了什麼樣。
熱淚盈眶地將小胖崽擁入懷中。
小胖崽外靠在祖母的肩膀上,歪著腦袋悄咪咪地想:魚兒的魅力不可想象~
“宮裡憋洗了,憋洗窩了,呼哧呼哧。”
他揮舞著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和太後說起了話。
兩人從名字說到晏寂淵,又從天南說到海北。
儘管一個口齒不清,另一個卻不嫌棄。
正當太後以為自己進了什麼仙界時,意外發生了。
時間忽然變快,像是見證者也不忍多看一般。
她看見小家夥身化金龍,為了護著她心甘情願地跟人走。
她看著自己不想拖累孫兒,自刎與劍刃之下。
她看見小家夥的金鱗上濺了許多血跡。
接下來的事情,文韞玉心痛得快暈過去了。
滿天金光猶如刀刃,一片片地刮下龍鱗,金色的血跡將整片山林填滿。
龍肉從龍皮裡抽離,太後看見小家夥從始至終都是清醒的。
他痛得在空中翻滾,太後目眥欲裂地撲上去:“滾開啊。”
妄想為小胖崽擋下利刃,可也隻是妄想。
“裕兒他最怕疼啊,要剮便剮哀家的肉……”太後跪在地上磕頭。
小胖崽是活生生痛死過去的,即便如此,他殘存的意誌落在龍皮上,血肉為祭,將死去的祖母再生。
而他,化作霞帔,護著太後僅存的肉身。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太後目光呆滯地看著這一切。
“你瞧,你不要他,他還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換你。”
聖上的聲音在這片天地回蕩,涵蓋著無與倫比的痛楚。
文韞玉呆了許久,忽而放聲大哭:“我悔之晚矣。”
明熙帝淡然地看著這一切。
昔日,你們用他最在乎的傷害他,今日朕便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先關個一年半載,出來了腦子也清明了。
自然知道如何對人好,如何疼愛孩子了。
“謝如意關進來,薑元興軟禁。”扔下這麼一句話,明熙帝轉身便走。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眼底寒霜密布,陰惻惻地說了句:“該是輪到他們了。”
天下本就畏懼他至深,如今聖上死而複生,更是人心惶惶。
他早就召集了群臣,卻將他們晾在太和殿上幾個時辰。
太和殿中。
群臣麵麵相覷,臉上全是害怕。
殿中無人守衛,他們卻不敢動一下。
隻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看了幾個時辰,才有人幽幽地說話:“太上皇應該不會為難我等吧,臣等對陛下忠心耿耿。”
安王不停地擦著汗,他和平王互相攙扶:“佞臣!你們害慘我和遂弟了,本王早就說過,誰要是欺負了陛下,太上皇一定會從棺材裡爬出來……”
向淨聽了一會,倒是說了句公道話:“誰也沒想到上皇可以死而複生啊。”
平王跳了出來,恨鐵不成鋼道:“一個個都是沙雕!上皇不經常死了活、活了死?”
“王爺,何謂沙雕?”
“本王和如意學的,你隻需知道這是罵人的話!現在還有心情說這個,太上皇今日一定會來,趕緊想個法子吧。”
聽聲音,平王都要哭出來了。
天地良心,他和兄長真的什麼也沒做,但皇兄不一定信啊。
兄弟倆哭喪著臉,瘋狂地想著解決辦法。
朝臣焦躁不安,明熙帝卻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無人通傳。
可熟悉他的人早已心肝發顫。
“愛卿,彆來無恙啊。”聖上露出一抹陰翳的笑,給人的驚悚感直衝天靈蓋。
小殿下說喚愛卿是軟糯的,聖上喚愛卿是索命的。
還彆來無恙。
安王白眼一番, 嚇得暈死過去。
平王左看右看,抄起玉笏把自己砸暈了。
至於朝臣,已經兩股戰戰,跪倒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