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此時,受萬眾矚目的陸紈的新婦正坐在花轎裡,她並不知自己還沒進門就被繼子盯上了。
她本人早已被沉重的頭冠綴得頭暈眼花,兩眼冒金星。
紀明意是個穿越人士,本命叫陳朝意,是在大一暑假跟驢友進山徒步的時候,不慎滑落山坡,醒來時就穿越到了這裡。
成了個叫紀明意的小豆丁。
一晃十五年過去,她長大及笄,成了古人眼中的“大姑娘”,既然是大姑娘,定親成婚好像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雖然她不過也才十五歲。
紀明意起初試圖抗爭過,但是她的嫡母葛氏認為,陸紈是個中了舉子、當過解元的人物。
以紀明意這位由揚州瘦馬生下,後又被抱在嫡母名下養大的商賈之女而言,能嫁給陸紈做填房,已經是紀明意福星高照了。
不消說紀家的彆的太太房裡,有多少女孩兒羨慕紀明意的這樁婚事。就連西安府中,也有不少大戶人家的閨閣女子願意取紀明意而代之。
與葛氏溝通了一兩次後,紀明意便覺出心力憔悴。
既然講不通,那索性不講了。
陳朝意這個人,彆的本領或許平平,但隨遇而安、百折不回的能力卻是數一數二。
陳朝意在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因工傷過世,母親是個風韻猶存的少婦。她因不想一輩子被孩子拖累,沒幾年就扔下陳朝意跟個男人跑了。
陳朝意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可是到她十一歲的時候,奶奶也得了胰腺癌去世,她輾轉被伯父家收養。直到高三畢業那年,伯父糟了車禍,她被一貫看她不順眼的伯母趕出家門。
好在彼時陳朝意已經十八,擁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陳朝意有種本事,那就是不管日子多艱難,她總能咬著牙過下去。
她就像一株從石頭縫裡拚命長出來的小草,遭過風吹雨打,可還是頑強天真地想著向陽而生。
一路吹吹打打,喜轎終於被抬進了陸府。
而後是一係列繁瑣的新婚程序,直到紅蓋頭被一隻白皙冰潤的手挑起,紀明意才終於看清了未來夫君的長相。
第一眼的印象是,他比自己預料中年輕好多。
紀明意知道陸紈剛到三十而立的年歲,且膝下已有一位十三歲的兒子。
她一直以為陸紈隻比她爹紀老爺強上一點兒。
沒想到居然完全不一樣。
麵前的男人眉如遠山,眼若墨畫,著一身鮮紅色的禮服,衣袂飄飄,雅致脫俗。
或許因為歲月的沉澱和長年累月受書卷的熏陶,他周身有股因久浸書海,油然而生的斯文氣。
像是一塊被精雕細琢過的冰透瓊玉。
瞧著倒像是個正人君子,隻是不知洞房的時候,會不會原形畢露。
紀明意收回自己不動聲色的打量。
趁著紀明意偷看陸紈的功夫,洞房裡頭有更多人卻趁此機會在端詳她。
大家夥兒都想知道,陸紈最終娶回家的這位商戶之女,到底是個怎樣的妖精轉世,能把端方君子陸紈勾得無法自持。
隻見這位新婦頭戴鳳冠,容貌姣好。
一張白嫩的臉蛋粉光若膩,眉毛也是彎彎如新月,一雙大眼睛靈動清澈,還少見地透著股英氣頑強。
嘖,果然是獨一無二的好顏色!
難怪啊……
在眾人稀奇讚歎的打量中,隻有陸紈依然平靜地上前。
他和紀明意交換喝過合巹酒,又吃過了子孫餃子。
按照這時候的規矩,喝完合巹酒以後,新郎官得去前頭的喜宴應酬。所以,新房裡很快就剩紀明意自個獨守空閨。
紀明意是家裡頭位出閣的閨女,她嫁給陸紈又算是高嫁了,因此能被葛氏選中,跟她到陸家來的丫鬟們都是極為穩妥的。
這下,陸紈尚沒回,紀明意身邊的太平也不敢給紀明意換下厚重的頭飾和繁瑣的衣裳。
太平說:“夫人再堅持會兒,待姑爺回來,奴婢就能伺候您更衣用膳了。”
“行吧。”紀明意答。
好在紅蓋頭早在喝合衾酒的時候就被取了下來,不然她還得一直遮著蓋頭等。紀明意曉得大戶人家裡頭的規矩多,她胎穿至今十五年,要說被古代人同化那顯然還不能,但也早已學會了人在屋簷下得識時務的那一套。
吱呀一聲響,有人推門進來。
紀明意藏好所有不合時宜的心緒,抬頭看去。
來的卻不是陸紈,是個打扮得比陸府彆的丫鬟們要稍稍精致一些的女人。
她穿著一身海棠紅的裙衫,肉眼瞧去,年紀略有些年長,不像普通仆從,可也不似個主子。
紀明意微微蹙眉。
女人看了眼紀明意,瞧清楚她的相貌後不由微楞,須臾方道:“老爺使我來傳話,說夫人不必久侯。前廳的客人們喜熱鬨,他今日多喝了酒,晚些再來洞房。”
紀明意注意到她沒有用“奴婢”一類的詞語,證明她不是陸府的家生婢子。嫁來之前,紀明意聽葛氏交代過,陸紈身邊雖然有兩個通房,但是都不算作正經夫人。
所以,這女人是誰,敢在她的新婚之夜上這樣肆意張揚?
太平十分伶俐,不卑不亢地說:“咱們夫人知道了。多謝姐姐來報信,這位姐姐怎麼稱呼?”
“我叫銀杏。”
“哦,那就有勞銀杏姐姐回稟姑爺一聲,不管多晚,夫人都會候著他的。”太平道。
銀杏似乎是輕輕“哼”了聲,才轉身離去。
她一走,太平就道:“還以為陸府的人多有文化呢,起名還不是起些金啊銀的,比咱們這太平榮安又強到哪裡去。”
紀明意想了想,卻說:“沒準這不是陸府的奴婢。”
“陸家先前不是有過一位夫人嗎,”紀明意道,“許是前一位夫人留下的。”
不然解釋不了她那莫名其妙的敵意。
榮安插進話來:“嗐,陸府畢竟跟咱們家不一樣,高門大戶的,門道恐怕也多著,咱們邊處邊看吧。”
“先不管她。”紀明意想得最開,既然嫁都嫁過來了,她有大把時間了解陸府的這些人。
她道:“給我把發冠和衣裳解了,換一身輕便的,再去弄點兒吃的來。哦,還有,打桶水來,我要沐浴。”
榮安與太平相互對視了眼,猶豫地說:“要不,咱們還是等姑爺回來。”
“他不是說晚點回,讓我自便嗎。”紀明意已經從銀杏的話裡,充分提煉出了正確的意思,她信手捶著自己酸痛的脖子,抱怨道,“我這頭冠少說得有五斤重,我才十五歲,從起床到現在,連著餓了好幾個時辰,就算是虐待未成年人也不能這樣子吧。”
太平是自紀明意蹣跚學步的時候就開始跟在她身邊的,已經習慣了這位小主子嘴裡時不時蹦出來的稀奇詞彙。
倒是榮安從前跟著葛氏,伺候紀明意不過五年時間,所以吃驚地問:“什麼叫……虐待未成年人?”
太平拉了她一下,暗裡使了個眼色,笑著說:“夫人彆急。讓榮安在這兒伺候您,我去小廚房問問,看可有準備吃的。”
“好。”紀明意應承下,不忘叮囑道,“記得給自己拿點兒,你們跟著我也累了一天。”
太平是跟著紀明意最久的婢女,十分機靈,脆生生地道了聲:“是。”
於是榮安著手為紀明意拆解頭飾,太平則起身,準備去小廚房。
剛沒走幾步,卻又有一個丫頭進來。
這次來的丫頭看著乖巧許多,年齡似乎也隻跟太平榮安不相上下,見到紀明意,她規矩地行了個禮,輕聲說:“老爺囑咐奴婢端碗骨頭湯來,夫人年紀小,彆餓壞了身子。”
太平和榮安捂嘴吃吃一笑,紀明意不知怎麼,聽到這句“年紀小”時也有幾分臉熱——明明自己兩輩子加起來已活了三十好幾年,竟還被人當成個沒長大的孩子。
榮安上前去將漆金托盤接過來,道了句“有勞”。
丫頭繼續說:“夫人與老爺今日已拜堂過,就算禮成了。夫人既然嫁進來,那麼就是咱們家正經的主子,兩位姐姐在紀家怎麼伺候夫人,以後還怎麼伺候,不必過於拘束。”
紀明意不動聲色地問:“這是你們老爺的原話嗎?”
丫頭低眉順眼地說:“是。”
“我曉得了,”紀明意對她笑一笑,問,“你叫什麼名字,平日在哪裡乾活?”
丫頭說:“奴婢叫秋水,就在上房伺候。”
上房即為正房,眼前的秋水既然是在正房裡伺候,那麼以後打交道的機會還多著呢。眼下見著,她姑且算是伶俐。
紀明意於是看了眼太平,太平馬上拿出一份封紅來遞給秋水,嘴裡笑著說:“夫人剛來府裡,這份賞賜可是今日給出的頭一份,莫大的體麵呀。秋水妹妹趕快收著。”
秋水沒有推辭,又福身謝賞,方才告退。
剛剛接過來的骨頭湯熱氣騰騰,香氣逼人,勾得紀明意饞蟲都要出來了,她皺著鼻子仔細聞了許久。
知道紀明意的確是餓了,趁著榮安為她拆頭飾的功夫,太平趕緊添了湯給她,嘴上笑道:“先前就聽太太說過,年紀大的反而更會疼人,果然不假。這位姑爺不僅長得溫潤如玉,也真有心啊!”
有不有心的不好說,但紀明意得承認,“溫潤如玉”這話確切沒形容錯。
剛才的驚鴻一瞥中,她這位夫君的模樣足以令她刻骨銘心,倒委實是位端方君子,雅致清貴之人。
不過,這個認知,目前僅浮於外表。
陳朝意生得好,又自小寄人籬下,見過的衣冠禽獸不知凡幾——奶奶家隔壁的鄰居叔叔、初中的數學老師、甚至就連撫養她長大的大伯也……
過去了,都過去了。
紀明意咬咬牙,她現在不是陳朝意,不是那個弱小可欺的孤女。在這裡,她有身份有地位,有雖然不是血肉之親,卻值得尊敬的母親。
已經好起來了,紀明意一遍遍地在心裡說。
她喝下一口骨頭湯,心裡想著:不知道她這位夫君若是曉得了自己在新婚之夜不肯同他圓房,能否依然保持君子之風呢?
正是因為撕破過太多無恥之徒的卑劣外衣,所以紀明意更想看看這位古樸如玉的君子的廬山真麵目。
可真是令人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