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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打過三聲,空蕩的街道逐漸熱鬨起來,低矮的籬笆圍牆縫隙裡開出朵小花,負責送新鮮花果的父女頂著露水走過,新婚的小婦人立在院中撣了撣鴛鴦喜被。
人漸漸多了起來,興味齋蜜果鋪子店小二用抹布擦洗了櫃台,迷蒙著眼將投洗的黑水打開門潑去。
零星水點子濺在沉睡中的小姑娘額頭,六兒悠悠轉醒,揉了揉眼,從角落裡站起來,隨便拍了拍土,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通陵縣中有一座很漂亮的水橋,因其狀似月亮,久而久之人們便稱之為水月橋,原來的稱呼倒是被漸漸忘卻,循著山林清泉的一陣微風,葳蕤杏花倒影水中。
六兒從橋上踏過,循著一點微末的記憶穿過繁華的街道,漸漸與人群背道而馳,直到不遠處出現一間破落的醫館,步伐才慢下來。
六兒之前經常被王婆子她們追趕,一日有大半日躲在外麵都是常事,卻也因此胡亂認得許多地方,自然也認識了不少走街串巷的稚童。
從一個臉方方的,有小虎牙的小孩口中得知,有個姓李的杏林大夫,雖相貌有“惡”,但醫術極好。
北朝出仕從商行醫與人打交道,皆要形貌端方,可這位李大夫卻是天生肩膀歪斜,藥堂門可羅雀不說,更是受人非議頗深,連門前匾額也時常被人毀壞,時人覺得店鋪設在此處晦氣,漸漸連這一片也了無人煙。
卻正和薑回的意。
李氏醫館。
六兒看見堪堪懸在門上方的牌匾,再加上裡麵傳出的隱隱藥香,便知,就是此處了。
六兒吐出一口氣,微微放鬆上前扣了門:“李大夫。”
六兒連著喚了幾次,卻無人應聲,不由疑惑的推開門,試探的走了進去。
登時滿屋煙霧繚繞,嗆人的苦味無孔無入,六兒咳嗽兩聲,小手揮了揮,不由得退後了一步。
還不待再開口,就聽見一道冷冷的嗬斥。
“去去去,出去。”
“想看病自去找仁善堂,概不遠送!”
六兒順著聲音尋去,煙霧的最中心赫然蹲著位約莫四十逾歲的中年人,鬢發束以金簪,額前兩縷垂下來,行走舉止頗具風流。
“嘿,你這大夫,哪有往外趕人的?我偏要找你!”
“沒看見我在熬藥嗎?”李桂手不耐煩的揮手讓她離開。
“那我站在這等。”六兒倔強道。
“不行。”
“不行?”六兒瞪大眼。
“當然不行,熬藥講究意境懂不懂?你站在那影響我心情。”李桂手理直氣壯駁斥,不耐的再度趕人。
“走走走,彆在我跟前礙眼。”
六兒杵在原地沒有動,心裡有些發急,她預想了這間醫館冷僻破舊,卻沒想到這個大夫也是個怪人,明明開著醫館,卻拒不願意接納他人上門求醫。
“病人上門求醫,你身為大夫,卻拒之門外,這是何道理?”
兩人爭執間,銚子裡藥水已經沸騰,咕嚕咕嚕滾過六次,蓋子被熱氣頂的偏移。
李桂手連忙折返,不顧滾燙,直接拎下挑子放在地上,手被灼的通紅,卻隻顧著他眼前的藥材,觀察了一番顏色,確認沒有錯了時候,這才停直腰鬆了口氣。
轉而氣的跳腳,手指著六兒暴躁道:“你這丫頭,難不成瞧不見我這醫館裡頭除了我半個人都沒有嗎?”
“我天生身體有疾,沒人願意來我這裡,你去彆家吧!莫要誤了我正事。”
六兒被推著往外走,急得額頭冒汗,若是能去彆處,她還不稀的在這糾纏!可公主說了,其餘處不行,她雖然也不知道怎麼不行,但公主說的肯定是對的。
一隻腳落在門檻外,六兒忽的靈光一閃,想起她告訴公主李桂手的醫館尋常人都避之不及時公主說的話,此刻原樣照搬了出來。
“若處倒懸之危,連保全性命尚且千難萬難,又怎會在意區區表象?更何況,醫者救人,病者投醫,隻有以醫術論高低,斷沒有先看皮相之理。”
燦燦爛爛的枇杷葉,冉新綠枝,穰穰滿樹,可十米之外的枇杷樹卻凋零枯殘,乾癟的枝條斷出一枝,了無生機。
山上的泉水仍舊染發著寒氣,煙波蒼茫,不知從哪裡吹來的小風尖溜溜的把霧氣吹散,絲絲縷縷的冷意順著罅隙爬進內室。
重重晦暗掩映下,驟見女子說這話時古井無波的側顏。
李桂手左右看了一眼,走過去揪了一撮藥農送過來的鳳尾菊,正準備用杵搗碎隨便敷上,就聽到這番話,不由一愣,喃喃自語道:隻以醫術,論高低麼?
李桂手安靜站著,眼前浮現少時拜師所受的冷眼嗤笑,同門師兄的刁難冷遇,開醫館時一張張暗含埋怨的麵孔,半晌,停留在一張稚嫩卻倔強的臉,緊緊握著拳跪在灰袍老者的跟前苦苦祈求收他為徒。
甚至,大言不慚的宣告:“我要興醫道,濟世人。“
興醫之一道,救普天世人。
言猶在耳,此刻聽去卻未免讓人覺得貽笑大方。
褐黃色藥汁漸涼無溫,藍布簾被風吹起微微一角,李桂手麵色複雜的鬆開了手,挑子銅麵映出白發不再年輕的麵容,他轉身回到藥爐前坐正,重新拿起蒲扇。
“明日,我閉門以待。”
這是答應了?
六兒一喜,也沒顧得上多想,歡快的道了些辭彆李桂手,徑自離去。
腳步聲漸遠,李桂手搖著蒲扇的動作忽而慢下來,思緒不知飄向何處。
日照當空,水月橋邊人頭攢動,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幾圈,不時有驚歎叫好聲響起,六兒被幾個年輕人擁簇著走到前端,先是見到一堆三角石頭露出騰騰火焰。
“請好吧諸位。”頭戴方巾的男子說完,便有幾位躍躍欲試的看客拿過方才彆處的粗木棒子將石頭戳散,露出裡麵灼熱的鐵鍋,再是雙髻的小兒將石頭撥開,舉著泡了芝麻油的抹布動作熟練迅速的在鐵鍋擦過。
那位方巾男子從麵盆裡揉出數十小餅,隻見刷刷刷殘影飛過,如落玉盤,錯落有致落在鐵鍋四麵,可謂精彩,直叫人驚歎不已。
“好!好!”
鼓掌聲此起彼伏,六兒也忍不住跟著拍了拍掌,問著旁邊的黃衣男子:“這是耍雜技嗎?”
以前隻聽王婆子說過,祀水節當日簪花踩水,妙齡少女淩空卻扇,鑼鼓之聲項入雲霄,每個雜技表演都精彩紛呈,可惜她都沒機會去看,這還是她頭一次瞧見雜技表演呢!
“你這乞兒,孤陋寡聞了不是?”黃衣男子上上下下瞧她一眼,雖見六兒一身臟亂,喚做乞兒,卻沒有露出半點嫌棄,搖了搖手中折扇老神在在道。
“這個名字叫黃金酥,鹹脆酥甜,因其熟了之後的顏色酷似黃金故而得此美名。”
“瞧。”
六兒順著折扇斜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方巾男子手裡拿了根分叉樹枝,腳步飛快,幾息之後,兩摞黃金酥高高疊起。
“呀!真是金色!”六兒圓溜溜的眼瞳忽閃,剛想和身邊人分享,可身旁哪還有人?
“彆搶彆搶,留我一個。”
六兒被吸引著不由咽了咽唾液,不由得也上去搶了兩個。
方巾男子正想揮斥,就見六兒從懷裡掏出兩枚銅板穩穩放在他手心,露出個月牙般的甜笑。
男子抬起的手僵硬又掩飾的收回,轉而遞給她一方油紙。
六兒道謝,絲毫沒察覺不對,一路捧著油紙回到水雲莊,卻沒立刻進去,而是蹭蹭爬上了莊子門口茂盛的椿樹,探頭忘了好一會,確定前院沒人才下來。
臨到門前,六兒腳步卻停了下來,靠近門邊輕聲問:“公主,是我,可以進來麼?”
“進。”
裡麵傳出一道冷淡的女音。
六兒推開門走進去,又探出頭左右看了看,方才關上門。
“公主,那些東西我一共賣了十七兩銀子,一點碎銀我讓當鋪東家換成了銅板。公主說的真對,那個東家居然張口就隻給三兩,還有還有,那個李大夫答應了,他可真是個怪人,有病人上門求醫他還不應,最後我把公主說的那句話說了,不知為何,他就又答應了。還是公主厲害。”
說到這,六兒麵色有點糾結,撓了撓頭,還是如實道:“我回來的時候碰見賣黃金酥的,瞧著就香,就花了兩枚銅板買了兩個,公主吃。”
六兒依依不舍的看著油汪汪的酥餅,強迫自己轉過頭去。
薑回伸手碰了一下油紙包,冰涼指尖觸及點點餘溫,她安靜著收了銀子。
六兒慢吞吞的步子沒得到一點挽留,隻得垂頭喪氣的回了房。
薑回拿起一個酥餅放入口中,鹹香味衝入味蕾,當年,初上京都時路過城樓附近的酥餅攤,薑回也曾如六兒一般被香味絆住了腳,那時,她尚且對薑父心存渴盼,小心翼翼的拉住了他的衣袖,目光不住在餅攤留戀。
即便薑家落魄,也不至於會為一個銅板吝嗇,後來,也算不上後來,她回去的第二日便在台階下見到薑菡高興時隨手打賞下人了幾顆金豆子。
可最後,她卻沒有吃上那張一文錢的酥餅。
隻得到薑父不耐的嗬斥:“上不得台麵的東西,買來做甚!”
現在想,上不得台麵的東西,說的從來也不單單是一個酥餅,也是她。隻不過,她卻沒有意識到。
薑回恍如隔世的緩了緩,唇邊慢慢綻開一個迤邐美好的笑容,棱唇卻吐出與表情截然相反的兩個字,暗含譏諷。
“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