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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曆永和九年仲冬,永州大雪。
荒涼林間悄然籠上厚厚一層潔白,隔著稀疏冷枝遙遙望去,隱約可見不遠處一抹朱牆紅瓦。簷下兩串燈籠被北風卷蕩,寒氣洇滅了雪日裡的昏黃暖意。
大宅裡容著處窄仄小院,階前青石缺了一角,苔蘚便沿著這出裂痕密密麻麻結了一層,院中水缸乾涸,一片死寂,更襯得此刻院中安靜的出奇。
“吱呀”一聲,院門被人從外單手推開,來人是個穿著短襖俏麗的丫頭,眉眼間似是極為不耐煩的模樣,拎著食盒跨過門檻之後,卻沒往屋門走,而是轉道來了旁邊的窗戶,拿起窗下放著的橫木隨意的敲了敲。
丫頭臉上帶笑,語調卻諷刺:“世子夫人,用膳了。”
很快,屋內傳出兩聲隱忍的咳嗽。
丫鬟撇了撇嘴,嫌棄的用手揮了揮,生怕裡麵那人的病氣過到她身上,退後兩步把兩碟看不出油水的素菜隔著窗台放到裡麵的桌案上。
細瞧,桌案上已積了薄薄一層灰塵。
斑駁刻痕的繡凳忽的落下一隻手,那隻手過分的蒼白細弱,像一節凋零的荷花莖,隨意一道清風吹過,就能撲簌簌奪走它全部的生命力。
“夏春。”
女子用力抓著繡凳,指尖泛著更深的病白,借著力撐著身子半靠在床邊,如此簡單的動作,卻使得她更嚴重的咳嗽,半晌才停。
這屋子不大,卻因東西過少而顯得空蕩寬大,敞著的窗戶吹落幾片雪花,低幔的帷帳被這寒氣吹隴,女子眉目晦暗的坐在層層紗幔之後,空蕩蕩的中衣穿在她身上,領口處浸染點點猩紅,乍然看去,竟覺得陰森的可怕,不似人間景象。
夏春悚然一驚,也被她現在的模樣嚇了一跳。
她恍然記起,兩年前初初見到薑回時,女子唯唯諾諾的跟在薑大人身後,兩人不知說了什麼,但大約是不愉快的,她瞧不見薑大人的臉色,卻能看見女子臉上破碎卻極力強撐討好的笑容。
那時,薑回已經淪為了滿京城的笑柄,明明不過十五歲,卻整日裡衣著深沉,偏還滿頭珠釵,恍若一朝得了運的商戶婦人,恨不得把家當全都穿戴出來,瞧著風光,實則上不得台麵。
行事又是一副訥言寡淡、畏畏縮縮的模樣,便更是招人厭棄。
縱使如此,那一張臉即便昧著心也不能說其貌醜。
可眼前的女子,卻瞧不出一星半點昔日的影子。瘦的仿若枯骨覆上一層薄薄麵皮,嘴唇卻紅如朱砂,似鬼如魅,端看一眼,就能判其命不久矣。
可詭異的是,女子的眼睛非但沒有半分病氣纏身的垂垂暮矣,反而鋒利滲冷,比永州的颯颯初雪還要寒涼。
“乾什麼?”夏春拍了拍胸脯,沒好氣的回了一句。
心下嗤之以鼻,樣貌再好又如何?做了麻雀變鳳凰的勾當不還是做了妾,以至於最終淪落到這個下場。
薑回目光落在夏春身上,咽下喉中癢意,半晌,嗓音斷續無溫道:“我要水。”
“沒幾日活頭了還這麼多麻煩事,有大小姐的命卻無大小姐的運,也不看看自己到底什麼地位,還妄圖掌管內宅,最後連累我也陪著你到這個窮鄉僻壤。”
夏春越說越氣,茶壺猛地一摔,將將夠的半壺水歪歪斜斜在食盒裡灑了大半,瞧著這一片狼藉,憤道:“我要是你,便一頭撞死,早死早超生!”
她狠狠道:“下輩子投胎千萬記得睜大雙眼,看清你身邊的人是人是鬼!彆在成個笑話偏自己還無知不覺感恩戴德,實在可笑的很!”
“笑話……”薑回喃喃道,忽然低低的笑出聲,臉上卻沒有半分表情,“真是好一出笑話,好一出戲!”
這兩年,當真如一場南柯記,大夢一生,她父親母親,她二叔堂嬸,她胞弟,謝家主母大夫人……哪個不是披著麵具在她麵前演了好大一出戲。
一張張端著高貴的麵孔從眼前掠過,千帆之後,隻餘作嘔。
她孤身一人入了這世家大族的權利場,從踏進薑家大門的一刻起,就做了他人算計的棋子。
因為父親想要攀權附勢所以她這個丟失十五年無人問津的女兒才被想起來,不過回家一月就被推出去做了失敗也不可惜的探路石。
一場桃花宴她醒來時莫名其妙和謝府世子衣衫不整被人捉奸在床,人人斥責她攀權附勢,手段下作令人不恥,謝家家風清正,世代文官,發生此事自是顏麵儘失,流言蜚語傳了一月,終咬牙納了她進門。
至於為何是納,如今想來,無非是他父親怕失了眼前利益迫不及待,也是謝家那位當家主母有意為之。
從頭至尾,沒人在乎真相是什麼,更無人在意過她的想法,畢竟,她一個半路回來的孤女能嫁給謝家最出色的世子爺,哪怕是側室,也都是燒了高香了!
謝家郎君,芝蘭玉樹,貌如朗月,從小天資聰穎,未及冠便已是正六品工部主事,又是候府世子,極得謝太傅寵愛,親自取名,謝如琢,早早定為世子,可謂前途無量,她嫁給他,自是招惹了無數嫉恨。
後來,那位世子遵旨外放,她獨自留在謝家,內宅複雜,她不時被人明裡暗裡使絆子出醜或是汙蔑陷害,而謝夫人瞧不上她鄉野長大舉止粗陋從頭至尾冷眼瞧著她被人刁難不聞不問,最終,她被逼淪落至此。
可不是嗎?好精彩的一出戲。
“夏春。”薑回盈盈笑著,“我是主,你是仆,這就好比,嗯。”她沉吟一聲,目光陡然一變,如曈曈烈火,好似要燃燒他人,就算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就算我下一刻咽氣,你也得乖乖的跪在我腳邊,懂麼?”
“這,就是規矩。”
在京城,人人都同她說規矩,談尊卑,仿佛她這個人入了她們的眼都被嫌肮臟,她以前不懂,今日到覺得可以用上一用。
夏春先是一愣,後又覺得被嚇住實在不該,卻也沒了奚落的心思,沒好氣的嘟囔:“都淪落到這種地步了,還要逞威風。”
說罷,撐架的橫木一落,窗扇來回碰了兩次,便偃旗息鼓的歇聲,腳步聲漸遠。
薑回閉了閉眼,半晌不動,直到日落偏西,才攢足了力氣赤足朝著桌案水壺走去,羸弱的身影搖搖欲墜,卻始終沒有倒下。
薑回先喝了杯水潤了潤乾澀的喉嚨,才抬起手麻木吃著涼透無味的飯菜,儘管難吃,她還是一點點全部吃完了。
她要活著。
薑回知道,她身上的病來的並不尋常,時間也巧的很,正是她被驅逐的當日夜間,從她被抬上來永州的馬車,一路都睡的渾渾噩噩,為數不多的清醒時間腦子也一片混沌,到今日,身上的力氣也好似見沿杯底,根本不足以支撐她踏出這個院門。
“薑回,你真的以為你多年流失真的隻是意外嗎?”折返的夏春居高臨下的站在窗外,神情嘲諷而悲憫。
“薑家雖然沒落,卻也是伯府,一個嫡女被千裡迢迢送到永州,卻不曾上門詢問原由,替你撐腰,你的爹娘倒很能忍。”
“你還不知道吧?”像是覺得還不夠,“因你求情而拜入名門的弟弟,聽說剛中了舉人,還是頭十名,家中謝師宴整整擺了七日不散。當月,你的妹妹,明知你在永州受苦,還死皮賴臉的日日去討好發配厭棄你到這荒僻之地的夫人,帶她去了宮中舉辦的鳴玉宴,最終,憑一曲胡旋舞攀嫁王府,這些人,誌逢意滿,都不曾閒暇之餘,遣人或是書信問候你這個最大的功臣。”
“也對,薑府今日連逢喜事,哪裡還會想起一個再無利用價值的你。”
“還有,你當初在宴會丟儘顏麵,衣裳不整被捉奸在床榻,任人圍觀,真的,是意外嗎?”
“你說……什麼?”薑回的眼睛因震驚而撕裂睜大到極致,像是眼珠凸起的厲鬼,枯瘦的雙手死死朝著窗外伸著。
那是她被尋回薑家還不及一月,冷淡的阿娘第一次滿麵笑容的執起她的手,送來她親自做的秀美衣裙,對她說,她的女兒,竟然就長這麼大了。說著,覺得傷心,抱著她含淚哽咽,說,怪她身子羸弱沒有精力親自照看,才讓底下的婆子一時疏忽走丟了她。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親娘”的擁抱,那樣溫柔,那樣軟。
她又說,我薑家的女兒既然被認了回來,沒得個藏著掖著的道理,理該去宴會見見世麵。
於是,她穿著新衣裙高興的去了宴會,誰知道,打濕了酒水去更衣,再醒來,就是那混沌且不堪的一幕。
她到今日都記得那一雙雙看好戲的眼,如芒刺背,讓她再無法抬頭。
青雲直上的弟弟,富貴加身的妹妹。
所以,阿爹也並不是覺得她在鄉下生活了十多年,行為粗鄙恐找不到好夫婿,而是早有預謀啊。
還有阿娘,她,也是知情的。
甚至,和阿爹一起“犧牲”了她這個
女兒。
薑回忽然覺得荒謬可笑,她也真的笑了,唇角一點一點揚起弧度,笑出淚來都不曾停下。
所以,薑家當初在她困頓時救她出苦海,幫她養母懲處惡人,這些,都不是出自對她這個女兒的愧疚和真心,而是為了更好的利用她,成為她的恩人。
失散了十多年的女兒,即便是血脈至親,也不會對他們有多少情誼,說不定還會怨恨他們弄丟了她,更彆說,任他們驅使。
他們要的是她感恩戴德,如此,才能乖乖聽話,成為他們手中有價值的一個“美麗的木偶”。
畢竟,他們親眼見到她為了養母的收留之恩,幾乎豁出性命。
而後來,她真的不負所望。
啊!啊!
薑回的喉嚨裡發出一聲淒厲的喊叫,背脊湧上一層涼意,就好像身體如同砧板魚肉,每一塊,每一塊都被連血帶絲切下來,被惡狼撲食的乞丐分食乾淨,指尖在地板留下深深地刻痕,鮮血淋漓、狀若癲狂。夏春驚嚇的後退半步,匆匆離開。
忽的,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從身體內鑿出來,五臟六腑消融糾扯,薑回痛的跌落在地,瓷壺碎裂,她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唇瓣因忍痛咬的殷紅出血,臉上的表情扭曲而不甘,呈現出一股攝人心魄的駭麗。
是毒?
有人給她下毒!
薑回眸光痛楚而淒戾,大口大口的鮮血在喉腔翻湧,意識一點點自痛苦中從身體剝奪,薑回撐著一口氣吞咽下血氣,手掌壓進碎裂的瓷片上割破血肉,兩種疼痛內外交加,她卻似渾然不覺,隻目光直勾勾的盯著尺咫之短的門檻,拚儘全身的力氣朝著門口爬去。
桌案上飄下的伶仃雪花融化成小塊水痕,屋外的陽光堪堪隻停下簷下一線,徒留滿室晦暗沉鬱。
此刻,鴻雁俱去,天地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