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今夜睡不著,也沒告訴丫鬟們,就出了秋爽齋。
原意也就是在左近逛逛,聽一聽蟲鳴,吹一吹夜風。
隻是在她將準備回去的時候,隱約間看見一道高大迅捷的身影從大甬路上飛馳而過。
探春先是吃了一驚,隨即確認了那是一個男人。
想想這大晚上出現在大觀園內的男人,也就隻有賈璉一人而已。
她立馬就想叫住,可惜對方的腳步實在太快,就在她思忖的片刻功夫,就已經快要越過山坳那邊去了。
想著大晚上的大聲喊叫也不妥,她便從小路上出來追趕賈璉。
奈何她的腳程比起賈璉而言可謂天壤之彆,更彆說還是黑漆漆的大晚上。
好幾次她都差點沒踩穩摔倒。
以致於等她爬上山坳,看見底下稻香村掩映的燈火之時,哪裡還有半點賈璉的影子?
好在她人聰明,猜到這個時辰賈璉這般急匆匆的往這邊趕,多半是去蘅蕪苑的。
於是便不再著急,憑借熟悉路徑,摸黑爬上了蘅蕪苑。
果然在院外聽見裡麵的許多人說話的聲音,隱約提到“二爺”的字樣。
探春就欲上前叩門。
忽然警覺。
這大晚上的她尾隨賈璉而至,且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要是讓人知曉隻怕不妥。
於是才發現自己有點蠢,費儘辛苦竟然落得個進退兩難之地!
她就那麼呆愣愣的站在蘅蕪苑苑門之前,直到山中的蚊子蜂擁而至,方才令她醒神。
於是趕忙退開幾步,在山間尋了塊山石,倚靠在上麵用蒲扇驅趕蚊蟲。
幸而賈璉並沒有讓她等太久。
隨著苑門打開,苑內也再次傳出許多人說話的聲音。
這下子她聽清楚了,有賈璉的聲音。
她心裡一喜,想著能夠和賈璉單獨相處一會兒,哪怕是隻能回去的這一段路上說說話,也不枉費受了這頓蚊蟲叮咬。
但她很快就心涼了。
在苑門口微弱的燈光照亮下,賈璉的確很快就出來了。
緊隨其後,卻是跟著個丫鬟。
這丫鬟十分活潑,一邊跑還一邊叫道:
“二爺您慢點,我在前麵幫你照路……”
“二爺您等等我……”
“二爺……”
“二爺~”
探春沒有與賈璉相認,反而是躲在石頭後麵,任由賈璉厚重的腳步聲與丫鬟嬌滴滴的聲音下山而去,離她越來越遠。
探春很失落。
她沒想到,哪怕同在一座園子內,她想要與賈璉單獨見一麵,也這麼難。
想著她肯定是追不上賈璉的腳步了,便索然無味、亦步亦趨的往山下而去。
沒過一會兒,她忽然愣住。
她發現在前麵,就在稻香村之外,在花漵之上的石拱橋另一側橋頭,一盞孤伶伶的燈籠呆在原地,一動似也不動。
從情況來看,應該就是丫鬟鶯兒送賈璉下山的那一盞燈籠。
俄而,燈籠熄滅,野外變得一片昏黑。
探春疑惑。
若是璉二哥哥和鶯兒,他們乾嘛站在那邊不動,還把燈籠滅了?
難道是燈籠不小心被夜風吹滅了?
為何遲遲不點亮,難道是沒帶火折子?
也罷,璉二哥哥來時也沒打燈籠,照樣健步如飛,想來他是無礙的。
就是苦了鶯兒,回去這一段路,得摸黑了。
探春往道路邊藏了藏,覺得鶯兒應該很快就會回頭,她可不想與對方撞見。
主要是怕大晚上將對方嚇出個好歹來。
但是很快她又困惑起來。
怎麼鶯兒還不回來,莫非是他們打算進稻香村借火?
就這樣,一邊遲疑,一邊往橋頭走。
終於在靠近石拱橋之後,借著石橋迥異於旁邊顏色的反光,隱約看見橋頭的石墩子上,坐著個人。
“是璉二哥哥嗎?”
探春心想。
這麼久處於黑暗中,眼睛早就適應了一些黑夜。所以探春再三瞧看之後,確認橋頭是倚坐著個人,應該就是賈璉。
璉二哥哥沒動,鶯兒卻不見了?
莫非是鶯兒進稻香村借火折子去了,璉二哥哥在這邊等候?
想通了關節的探春心頭一喜,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機會。
她幾乎不假思索的就朝著橋上走去。
她想著,趁著這個空檔,至少也能和賈璉說幾句話。
隻要在鶯兒出稻香村的時候,提前離開就是了。
因為有這樣的想法,她腳步很快,也沒有再刻意壓低腳步聲。
橋頭上的人立馬就聽見了響動,朝著來向喝道:“誰?”
聽見果然是賈璉的聲音,探春頓時歡喜,立馬開口回道:“二哥哥,是我,探春……”
話音未落,她耳中除了自己的聲音,竟還夾雜著許多雜音。
窸窸窣窣的,像是偷吃的老鼠被人類發現而驚慌逃竄的聲響。
“二哥哥……?”
探春有些想不通聲音的來源,直到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二爺,我先回去了~”
不等探春宕機的大腦反應過來,就看見正前方一道嬌小的黑影朝著她飛馳而來,她下意識的躲開一些。
那黑影也不理她,化作一道香風,飄向了大主山。
橋上,長時間的沉默。
賈璉甩了一下衣擺,朝著探春走過來,問道:“這大晚上的,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還沒有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探春,聞言有些羞赧,好在大晚上的也瞧不出端倪。
“我,我……我出來閒逛,不小心就逛到這邊了。
看見璉二哥哥,就想著上前來打個招呼?”
探春語氣十分結巴。
賈璉再次抬頭望向夜空,然後垂頭斜視眼前的丫頭:“這麼黑的天兒,逛逛?還自己一個人?”
探春也知道自己這個說法站不住腳,不想被賈璉尋根問底的她岔開話題詢問:“那二哥哥你呢,你在這裡做什麼?”
探春故意沒提鶯兒。
她雖然不知道方才賈璉和鶯兒在做什麼,自己又為什麼沒瞧見鶯兒,但她隱約覺得是該朝那種方向思考。
但是,方才璉二哥哥分明沒動啊……
心存困惑,她就故意留下一些餘地,然後好從賈璉的回應中找到答案。
賈璉輕咳一聲,解釋道:“我方才去蘅蕪苑看了你寶姐姐,然後鶯兒就送我,嗯……呃,是這樣的,走到這邊的時候,她的腳不小心崴了。”
“腳崴了?”
探春回想起方才身邊那旋風小土豆,可一點也不像是崴了腳的人。
“既然她崴了腳,璉二哥哥就該快些送她回去啊,怎麼反倒是坐在了這裡,璉二哥哥也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
探春笑道。
賈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鼻梁,繼續道:“那個,我在軍中的時候學過一些針灸和鬆筋活絡、活血化瘀的手法,所以就想著坐下來給她試試,沒想到效果還挺不錯的。”
“是挺不錯的,那丫頭馬上就能健步如飛了呢!”
探春捧哏的時候,身子已經繞著賈璉在轉圈,意圖找到些什麼證據。
賈璉被嗆也不反駁,反正黑暗中探春也看不清他的臉色。
關鍵是,他不知道這丫頭之前看見了多少,隻能見招拆招。
他唯一存著的僥幸就是,這丫頭年紀小,又單純,應該很多東西都不清楚。
今晚上又黑,憑探春一開始說話的距離,他覺得這丫頭應該看不見什麼不該看見的。
“說說你吧,你到底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那燈籠怎麼又滅了?”
賈璉和探春幾乎同時發問。
短暫的沉默之後,賈璉道:“給她揉腳的時候,燈籠不小心掉到地上,磕滅了。”
探春聽著賈璉這些貌似合理,卻處處透露出破綻的解釋,心裡儘管十分不信,但她還是不好不回答賈璉的第二次提問。
猶豫了半天,她還是決定老實交代。
“我原本就在秋爽齋那邊乘涼的,忽然看見璉二哥哥你朝著這邊來,我原本是想叫住你和你說說話的,誰知道你跑的那麼快,我根本都追不上。
所以我就跟到這邊來了……”
賈璉了然的點頭,忽然又道:“不對啊,既然你那麼早就過來了,怎麼不進去,難道你不知道我在蘅蕪苑?”
探春聲音弱弱道:“知道的……隻是……”
“隻是人家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帶,這麼大晚上的和二哥哥你一前一後的到這裡來,萬一叫人誤會了怎麼辦……”
探春停頓的間隙,給賈璉翻了個嫵媚的白眼。可惜大晚上的,賈璉著實看不清。
神色看不清,但是小丫頭語氣中那種撒嬌的意味,還是很明了的。
於是賈璉牽起探春的小手,回到原先的橋墩處倚坐,然後摸了摸探春的腦袋瓜子,責備道:
“我們兄妹之間,有什麼叫人誤會的。你這傻丫頭,莫非就在外麵趕了幾刻鐘的蚊子?”
“嗯嗯~我脖子上都被咬了呢……”
探春頗有些委屈的道。
她哪裡知道,她這般嬌滴滴的撒嬌,對賈璉一個男人,尤其是剛做壞事被打斷的男人,蠱惑力度有多大。
賈璉看著近在咫尺,削肩瘦腰、神采飛揚的丫頭,費了好大毅力,才將腦海中的齷齪思想甩走,而後刮了對方的俏鼻一下,笑道:
“誰叫你這麼笨,過來我幫你瞧瞧。”
賈璉話語出口才後悔……還看看?這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
好在探春雖然純真,但她也察覺到彼此之間氣氛的旖旎。
她既歡喜悸動,又有些擔心害怕,更有茫然無措。
因此她並沒有老實巴交的過去掀開衣領讓賈璉瞧脖頸。
賈璉的要求沒有得到回應,氣氛難免有一些尷尬。
探春也察覺到了,這倒是令她少了幾分緊張,噗嗤一聲笑道:
“二哥哥這麼大的人了,還儘撒謊!方才根本不是鶯兒腳崴了,而是你在吃她嘴上的胭脂不是?”
探春確定賈璉撒謊,但她又實在想不到賈璉撒的是什麼謊。
聰明的她,立馬就想到了男女之間的風流事上麵了。
要是換在平時,她自然不敢將這種問題當著賈璉的麵詢問出口。
但是眼下她和賈璉之間明顯能夠彼此感受到對方的心意,她倒是果斷的很,立馬就將猜想拿出來驗證。
她的想法,既然確定璉二哥哥不是在做那種事……因為他們那般安靜。
那就肯定是接吻了……
接吻嗎,好羞恥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直接說。
於是就盜用賈寶玉的創意,將之說成是“吃胭脂”。
說完之後還在心中暗道:果然寶二哥哥聰慧,將這樣羞恥的事情換個說法,果然不那麼令人難以啟齒。
探春的發問,令賈璉愣了愣,隨即笑道:“沒想到這都被你發現了,三妹妹可真是冰雪聰明。”
探春可沒有經曆過後世網絡荼毒,對於冰雪聰明這樣極度褒義的詞彙,是不會產生不好的聯想的。
於是她眉眼彎成了月牙,嬌嗔道:“你也真是的。鶯兒怎麼著也是寶姐姐的貼身丫鬟,你就這般欺負人家,要是她回頭告訴寶姐姐,寶姐姐生氣了怎麼辦?”
探春一副站在賈璉的角度為他考慮的模樣。
言語之間,全是怕寶釵生他的氣,而一點不覺得他這樣的行為有什麼不對。
賈璉覺得,這樣置身事外之時對於事件表現出來的態度,才是最能反應一個人秉性的。
他想著,若是將眼前這個丫頭納入內幃,其定然會是個不弱於寶釵多少的賢內助。
甚至在不妒這一方麵,她可能會勝過寶釵!
賈璉一直都知道,探春是三春姐妹中最出色的一個。
原本因為不好意思窺探三春之景色,她最為遺憾的便是這個丫頭。
如今竟然發現她身上還有如此美好的品質,頓時讓他不安分的心又劇烈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