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的視線隨之向正前方望去。
一隻在宇宙中橫放著的巨型利剪正吞吐著無數的光,那光線細細一束,如同刺蝟炸起的刺,又像綁縛在剪子上的絲線,末端都纏繞在其上。再一細看,又能發現這些光線是無數艘在宇宙當中航行的飛行器、飛船,它們尾部拉出的線十分冗長,就如被放出的風箏。
從外表看,這座恒星留下的空殼既像是一座歪倒的隻剩尖銳框架的高山,又像是一把張開的銀色剪刀。與謝琅先前見過的恒星、行星都不同,它表麵已經沒有氣體高速旋轉帶來的風暴,也不像岩石行星那樣遍布溝壑,而是通身遍布一種奇異的雪色,仿佛巨型戰艦均勻漆在表麵的塗層,看上去極其光滑。
這似霜雪又似珍珠色的外殼在濃黑的宇宙裡也微微泛亮,波光流轉宛如堆在水麵的粼粼月色。間或有無數泛藍或泛金的光斑從剪刃竄到剪柄,像是某種蜥蜴變色的鱗片。
剪子下部是一隻讓它得以橫放的盤子,珍珠的白色被一層粉紅掩蓋,隔得這麼遠也能看清它周邊深空泛起的層層漣漪,擴散很遠的無聲波動昭示其溫度之高,沾上一丁點都足以讓一艘飛船頃刻間燃成空殼。
“你們看到的‘金剪’隻是阿特洛波斯的外殼,帕爾卡女士來之前,它是會被所有流浪團、黑市商隊遠離的死星。”
花道家的聲音悠悠傳來,如同一隻手,輕輕摘去這顆被改造得能容納上億人居住的恒星殘軀的麵紗。
“它底部沉睡著這顆巨型恒星最後的能源,稍稍溢出的一絲,都能保證倒懸之城將近半年的懸浮。”
謝琅從她的話中敏銳捕捉到什麼,問:“倒懸之城是在金剪內部?”
可她看不出來哪一塊是內部。
“是啊,就在這裡。”
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謝琅發覺花道家不知何時已經從座位上起身,走上前來。
雖說飛行器的駕駛權限已經被劍術家轉給霍裡斯,但作為飛行器的主人,花道家仍有調取地圖的權限。她收回搭在謝琅肩上的手,在光屏上點了點,一座倒懸的、金字塔的投影便在眾人麵前徐徐顯現。
它在張開的剪刀擺出的“x”形的重疊點上。
“這就是倒懸之城,站在金剪頂部看它,會認為它懸浮在空中。可它實際上是處在金剪裡的,底端同銀盤連接。”
花道家信手一撥,投影便轉了一圈,將掩在身後的東西完完全全呈現在謝琅眼前。
她呼吸微微一滯。
那是一麵較之倒懸金字塔還要龐大的巨大光幕,光幕上無數數據光點流轉,隻看投影都能看見上麵冰藍的華光。
不知為何,她隱隱覺得,花道家和劍術家的名字……或許就鐫刻在這麵光幕上。
花道家的手在投影出來的光幕上輕輕一挑,原本平滑如鏡的光幕便泛起了水波一樣的漣漪。
她纖白的指尖被投影映得發藍,指著光幕為謝琅和霍裡斯解釋:“帕爾卡說,人從生走向死僅僅是越過一道幽微的簾幕。她設計了籠在倒懸之城上的‘生死之帷’,殺手的名字被印在上麵,象征他們手握生與死的部分權柄,也有他們在生死間遊走的含義。”
“可是人並不掌握生死之權。”霍裡斯說,“也沒有人能決定其他人是生或死。”
花道家驀地笑了,她不知點了什麼,副駕駛位和駕駛位之間的距離便再度縮小,兩個座位的扶手幾乎緊緊貼在一起。
從霍裡斯的方向撲來一點熱氣,他體溫一向比純人類要高,現在雖然不像信期中那麼滾燙,卻也依舊灼熱。
謝琅屏息凝神,發覺花道家一手落在她頭頂,一手拂過霍裡斯麵頰上乾涸的血跡。
這個在阿特洛波斯呆了很長時間的彌生女人溫柔地說:“但已經有很多人,想決定你們的生死了。我和兄長接下懸賞,隻是他們欲望的具象。”
“當然,現在我們站在一起。”她笑了笑,雙手往下滑,落到謝琅和霍裡斯的肩上,輕輕拍了拍,“去換衣服吧,你們看起來真是狼狽……”
謝琅撥開她的手,問:“所以,你們的名字出現帷幕上,是因為身份錄入進去了?”
要讓他們的名字從光幕上抹去必須用些技術輔助,原身或許擅長這個,但她不擅長,必須了解更多的信息。
花道家肯定她的想法:“沒錯,等我們在紡錘頂部降落,我會讓你們看看一種常見的抹去名字的方法。”
常見的方法……
“你要當眾殺掉‘海怪’波恩斯。”
謝琅篤定道。
“是。”花道家又笑了,她舔了舔唇,謝琅幾乎錯覺自己正在看一條顏色豔麗的毒蛇吐信,“我追求修剪的藝術,他出手太過殘暴,又總會傷及無辜……不符合我的美學。”
她輕慢地勾了下嘴角:“還是死了好。”
“我很懷疑,抱有你這種思維的人能否在聯邦呆得下去。”霍裡斯冷不丁道。
花道家沒有反駁:“我已經在極力學著做一個正常人了,再說,比起榜上其他有名的殺手……我想我和兄長還能算得上是好說話的?”
謝琅想想其他那些愛吃人、亦或喜歡殺死懸賞目標所在一城人的殺手,不得不承認,喜愛給死在自己手上的女人化妝整儀、將她們打扮得如同永生花一般美麗再收藏屍體的花道家竟然還算正常。
是的,花道家口中所謂的“修剪花枝”正是如此。再加上她和劍術家挑選的目標在世俗層麵上又算不得什麼好人,一時之間,謝琅和霍裡斯都找不到合適的話去回她。
那她為什麼會選擇原身作為新的目標?
或許,不止是想讓自己的名字從倒懸之城上消失。
謝琅剛模糊地扯住了一點線頭,就聽到花道家問:“好了不說這個,還有多久才到?”
霍裡斯的ai說蟲洞開得太遠,按飛行器此時的速度,到達阿特洛波斯還需要兩個天河時。
現在不需要飛行器的駕駛權限,霍裡斯將它重新還給劍術家,ai也在他的指令下回到光腦,再次進入休眠模式。
客艙在進入躍遷蟲洞前就被拋掉,現在不知道正在宇宙中的哪個地方孤獨漂流。原本收在衣櫃裡的衣物自然也沒了,好在之前帶上拉克西絲的箱子還沒有整理,劍術家一一將它們從自己影子裡拉出來,放到謝琅和霍裡斯跟前。
“他是舊傷未愈,你是身體太弱。”花道家睡袍外披了件寬大的風衣,一邊站在駕駛麵板前設定準確坐標,一邊挑剔地點評,“那個柯什麼可以殺得快一些,但你也該練練體能,免得又出現今天的狀況。”
“你們要去中央星係,路上未必太平。”
謝琅知道花道家說得沒錯:原身的身體經受不住太劇烈的衝擊,剛才的強行躍遷中她已經有所體會。
能在阿特洛波斯練練自然很好,花道家早就說過,她的住所裡有很多訓練器材。
現在先換衣服。
謝琅匆匆用濕巾擦去在皮膚表麵凝固的血跡,好在隻有沒被衣服包裹的皮膚滲血,她穿的睡衣又不是連體的款式,把外衣套上也就算了。
……畢竟現在的情況實在不方便脫衣服。
她整理好自己,發現霍裡斯正對著箱子犯難。
他眼尾蜿蜒而下的血跡已經擦掉了,穿的卻還是睡袍。要換成箱子裡裝著的旗袍勢必要脫衣服,可當前駕駛艙裡還有兩個異性,把睡袍脫掉似乎有些不妥當。
謝琅很想說又不是沒見過,誰知他發現她在看他,耳廓就紅了,又不得不把這話咽回肚子裡。
“上野女士。”她索性求助花道家,“駕駛艙不太方便脫衣服。”
“是你……噢,是少將需要啊。”花道家聞言轉過身,攏了攏身上的風衣,看了兩人一眼,懶洋洋道,“箱子裡應該不止有旗袍裙子,還有襯衫和長褲,我也好奇少將為什麼一直穿的是裙子。”
“……”
霍裡斯悶頭翻了翻,確實翻出一套襯衫長褲。
他先將長褲套上,才解開睡袍係帶,露出結實飽滿的上半身。
謝琅對他身上的肌肉已經很熟悉了,畢竟看過不止一次。現在隔得稍微有些遠,她才注意到他貼近胯骨的一道極其猙獰的疤痕。
白色的襯衫將那道疤蓋住,也蓋住了她想要詢問的念頭。
謝琅默不作聲地看著霍裡斯係好襯衫扣子,見花道家過來給他勾勒妝容——這回略顯中性,但更多還是女子的柔美。
“好了。”花道家收起化妝工具,抬眼看了下前方,“差不多可以降落了。”
飛行器離阿特洛波斯已經很近,它外圍透明的光膜纖薄可見,同飛行器接觸時,泛起水波一樣的紋路。
【飛行器“櫟樹”號,擁有人:03劍術家06花道家。】
【準予通行。】
光膜從透明轉為安全的綠色,飛行器順利滑入接引軌道,緩緩朝金剪上部的環形平台降落。
它落入固定的位置,艙門平緩打開,一行四人便順著飛行器延伸出來的舷梯下到地麵。
謝琅和霍裡斯跟在花道家和劍術家身後,手臂緊緊貼在一起,共同注視著不遠處那麵巨大的光幕。
光幕前是人聲鼎沸的廣場,現在卻寂寥無聲。來往的各類種族都神情僵硬,看著一路走到光幕下方的花道家。
劍術家落在她身後幾步,一抬手,被捆得結結實實的魚頭人就被他從影子裡扯出來,一路滾到花道家腳邊。
人群一片嘩然。
“‘海怪’波恩斯……”謝琅聽到附近的竊竊私語,“沒聽說他和花道家有仇啊?”
“甭管有沒有,他肯定是死定了。”
花道家兄妹二人走過的這條道沒有人群湧上,兩人仿佛分海的摩西,矗立在人群之端。
有些遠,看不清。
謝琅拉著霍裡斯往前走,在人們飽含敬畏的目光中停在劍術家身後半步。
波恩斯正在地上翻滾,他手似乎斷了,魚頭上也滿是傷痕,此刻灰黃的眼瞳中難得有些驚恐:“你要做什麼?”
謝琅發覺捆住他的黑色絲線……似乎是湧動的影子。
她忌憚地看了一眼劍術家沉默的背影。
“殺了你呀。”
花道家蹲下身,拍了拍他的魚吻。
一道迅疾的白光從她手中逸出,一下切掉了他前突的吻部。
謝琅看到懸在她指尖的嬌弱的淡粉花瓣。
花道家不是很有誠意地說:“你嘴太尖,擋住脖子了。”
那片花瓣在謝琅的眼前下落,輕易削開波恩斯的脖頸,鮮血噴出,又被攀上來的深黑影子無聲地吞沒殆儘。
【檢測到08海怪生命體征消失。】
光幕上蒼藍的華光凝滯,逐漸化為素雪般的蒼白。
鮮紅的字體色澤如血,緩慢往下流淌:
【抹去其帷幕上的名號,因其死於06花道家之手,擁有的懸賞積分按規計入06賬戶。】
【花道家由06升為05。】
【生死之帷溫馨提示:生死無常,請儘餘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