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裡的燈光很亮,亮得謝琅能清楚看到每一個人的表情:
劍術家闔著眼休息,仿佛已經進入夢鄉,神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霍裡斯神色已經不如一開始剛見麵那樣冷峻,現在臉上浮現出一點細微的訝異,很快又沉下去,大約是在思索。
隔了半晌,花道家開口說:“很有意思的猜想,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她細致地整理起自己有些發皺的袖子:
“蟲潮洶湧,就算聯邦與蟲族已經打了五百年‘交道’,也沒人敢宣稱自己了解每一種蟲子。”
“或許,勾陳也不能吧?”
謝琅攏住手臂,仔細斟酌語句:“你也說了,這隻是一個猜想。”
“問題是,蟲子怎麼可能變成人?”
她在銀青星的沙漠腹地裡遇上巨鐮子蟲時,它們足足比駕駛機甲的霍裡斯都要大上半圈,更彆說體型要比子蟲更為龐大的母蟲了。
用將、相、士三級來劃分母蟲,本也有表述它們大小的意味在。
比如,最低等的士級母蟲也如同體積較小的小行星,被評判為將級的母蟲,平均體型或許能比得上一顆大質量的行星。
“我倒是見過一種蟲子,母蟲的身體部分有形似女人的花紋,但那是專屬於母蟲的擬態。”
霍裡斯無意識地撥弄鬆鬆掛在手腕上的珍珠——謝琅這才發現,他把她剛給他挑的項鏈繞了幾圈,戴在手腕上。
“它的子蟲沒有類似的擬態,幻蝶蟲群也沒有。”
“再說……幻蝶的名字與幻覺無關,當時取名的人隻是讚歎於它們夢幻般的外表。”
謝琅對上他青碧如水的眼睛:“所以比起他是蟲子,他隨身攜帶一隻幻蝶更有可能?”
“不、更奇怪了。”她否定自己剛說完的話,“他衣服的剪裁非常合體,並沒有異常凸起,不像是能藏住蟲子的樣子。”
“彆管那麼多了,不論他是什麼東西,都在兄長的監視之下。”花道家神色懨懨,“隻要你能找到機會讓我們的名字在倒懸之城上消失,我就會想辦法讓擋路的家夥通通煙消雲散。”
她拍拍劍術家胳膊,男人便睜開眼,坐起身來。
花道家扶著他朝房間裡走,末了不忘指指她扔在一邊的拍品冊子:
“我沒心情,你們拿去看吧,聽說有修複機甲的浸泡液。”
謝琅連忙扯過冊子。
她看霍裡斯手上那個黯淡的機甲鐲子不順眼很久了。
花道家闔上房門,半晌後又提出來個箱子,放到長幾上:
“我記得忘憂你自己帶了基因鏈?”
謝琅點頭。
安妮回蓋布星前,又給她送了三箱過來,這次來摩伊拉,她全部帶上了,正好霍裡斯也用得上。
花道家輕舒口氣,囑咐道:
“拍賣會前就不要出門了,除了幽靈市集也沒什麼彆的可看的。——我怕你們被人盯上。”
她看向被霍裡斯抱回來的新型號微型晶質炮,意有所指。
霍裡斯鎮定道:“臥室裡有專用的防止坐標被竊取的箱子。”
花道家輕哼:“那就放進去。這一箱子是通用款口服型營養液,拍賣會之前就吃這個吧,有事全息視訊,不要直接開門找我。”
說完,她就轉身回了房間,留下謝琅和霍裡斯麵麵相覷。
“先、先回房間吧。”
少將率先起身,將仍然包在包裹裡的晶質炮單手抱在懷裡,又提起裝著營養液的箱子。
燈光下,他麵上的局促幾乎讓人難以忽視。
“啊?嗯,回房間。”
謝琅跟在他身後往次臥走,剛走兩步,花道家啪一下又打開主臥的門,探出頭來:
“我每天早上來給你們補妝,會提前開全息視訊通知。”
她微微勾唇,麵上泛起一個曖昧的笑弧:
“希望你們擁有良好的睡眠。”
謝琅窩在書房角落的單人沙發裡,抱著一個米白色的靠枕,拍品手冊被她擱在麵前的小桌上。
沒心思看,想想那千億的債務,她就心煩。
雖說應該是有人惡意設計,不需要還,但壓在人身上仍然像座大山。
唔……如果霍裡斯過來,可能還能看兩眼。
可謝琅坐在這已經好一會了,霍裡斯不讓她動彈,忙前忙後地把晶質炮和彈藥塞進反追蹤的箱子裡,現在似乎又在次臥自帶的小餐廳裡整理營養液。
營養液有什麼好整理的?
拉克西絲商會提供的套房餐廳自帶保鮮功能,他把箱子往餐廳裡一放就行了。
目光穿過半開的拉門,謝琅看見霍裡斯低垂著頭的美好側影。
簪子似乎鬆了些,有幾縷烏黑的頭發微垂,堆在他肩上。
他好像隻開了擺在餐桌上的氛圍燈,昏黃的燈光將他眉目渲染得無比寧靜,仿若謝琅曾在安娜的收藏裡看到的工筆仕女圖。
很突然的,謝琅突然有種晚歸的丈夫到家後見到妻子洗手作羹湯的錯覺。
自己就這麼喜歡霍裡斯這張臉?
平心而論,霍裡斯的長相符合她的審美,性格也很貼心,如果在前生遇見,她會考慮把他放到後宅養起來。
可現在她並不是以自己的身份和他認識的,在霍裡斯眼中,她還是失憶的原身。
不,最重要的是,她不認為現在該考慮這個。
不管債務、不尋找原身父母死亡以及原身離開中央星係的真相,聯邦的科技能讓她過得相當舒適,也讓她有了思考兒女情長的時間。
可現在沒空、也不應該想這個。
謝琅不耐煩地將從心底咕嘟嘟冒上來的泡泡掐掉——
還是先弄清楚原身一家到底遭遇了什麼吧,原身如果回不來,她還要考慮怎麼離開研究院,走她熟悉的路子向上爬,最好能有點掌握聯邦發展方向的權力。
至於霍裡斯……天底下的男性生物多得是,說不定她現在考慮那麼多全是他所說的命定伴侶的影響。
這麼一想,謝琅再看霍裡斯,也隻是覺得他長相漂亮了。
她隨意地捏了兩下抱枕,目光逡巡到寬大的、擺了兩個柔軟枕頭的床上。
等等……他在那呆這麼久,難道是在逃避晚上睡覺的問題?
謝琅沒有猜錯,霍裡斯確實在逃避這個。
可憐的少將發現命定伴侶的影響比他想象中的要大:來拉克西絲之前,或許是因為身邊人少還不明顯,他沒有直觀感受到命定伴侶的威力。等到了幽靈市集上,他發現謝琅的注意力落在商品上,居然有掀翻所有東西的想法。
謝琅掐住柯察脖子的時候,他的怒氣值更是到達頂峰:
她因為掐你都不牽我了!
所以謝琅停手以後他才會那麼快挽住她,生怕她不拉他手。
晚上可能得睡一張床……
霍裡斯臉上發熱,開始思索自己睡沙發或者睡地上的可行性。
他用餘光偷瞄謝琅,發現她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單人沙發上,抱著一個米白的抱枕。
火紅的狐狸在他心裡嚶嚶叫喚:
她應該抱我的尾巴!
少將突然悟了:難怪父母在信期的時候都不樂意他出現在附近,這是不想讓伴侶的注意力分給其他人。
……可他的信期已經結束了吧?
啊,視野有點不對,獸瞳又跑出來了。
那簇冰冷的火焰仍在跳動,與去年他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霍裡斯心裡突兀生起一絲略顯荒誕的念頭:
難道她身體裡的靈魂,是……
“阿蘭。”她突然轉過頭叫他,很親昵的語氣和稱呼,說出來的話卻是命令式的,“過來,去洗澡。”
思緒被打斷,霍裡斯遲疑地應了一聲,“什麼?”
“拉克西絲的一天隻有十六天河時,該睡覺了。”
謝琅靠在床上,看霍裡斯磨磨蹭蹭地從屏風後挪出來。
少將剛吹完頭發,黑發披散下來一路垂到腰際,有一些堆疊在肩上,恰巧把他裸露的肩頭遮住。
或許是出於惡趣味,花道家給他準備的是吊帶睡裙,質感光滑,纖薄而不透,但謝琅仍然可以看清他上身的肌肉線條。
沒辦法,這裙子好像有點小了。
霍裡斯低著頭,慢吞吞挪到另一側的床邊,半個膝蓋剛跪上床麵,又頓住:
“我能不能睡沙發?”
“不可以。”謝琅看他半天不動,索性傾過身子,拽了他一把,“對著門,不太保險。”
“……哦。”少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
見他順從躺下,謝琅讓ai關了燈。
霍裡斯信期的時候好像隻是和她呆在同一個房間,還沒在她旁邊睡下過。
第一次有人和自己睡在同一張床上,謝琅本以為會很難入睡,沒想到一躺到柔軟的枕頭上,她就迅速陷了進去。
朦朧間,一道熟悉的女聲再次出現在她耳畔:
“小心……”
眼前青石板路漸次朝遠方鋪開,形成一條寬闊的大道,隱隱能看見其上的車轍印子。
女人的聲音自道路儘頭傳來,那裡深灰和朱紅交織成一片。
謝琅本能地向女聲所在的方向走近:“小心什麼?”
隨著她不斷往前走,一個身著熟悉紫袍官服的身影出現在道路儘頭,麵目模糊的女人聲音悠長,如煙一般在上方盤旋:
“小心……人……蟲……”
可惜,似乎有什麼彆的東西影響,謝琅並不能聽清她說了什麼。
什麼人?什麼蟲?
女人沒有再過多複述,身影搖搖欲墜,像是即將被風撲滅的燭火。
謝琅下意識往前追了幾步,那道身影便如煙霧一般消散了,她隻來得及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
那是……
她每日上朝梳妝時,都會在銅鏡裡看見的——
屬於她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