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音生平第一次給女子送禮物。
雖然是賠罪的名義,但禮物的形式並非丹藥或法器,而是首飾,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他怎麼都想不到,不久之前還在曖昧示好的師妹,這會兒卻不要他的禮物,想要錢。
“你缺錢?”他沒拒絕,順著話題道,“你不是已經買了很多東西。”
程雪意在外買東西都記在他賬上,他當然知道數字變動。
可那遠遠不夠。
“是買了不少,但都加價賣給彆人了,小賺了一些,加上本金,距離我想要的東西,目前看來還遠遠不夠。”
窗外的天幕上又出現了新的拍品,紅樓之中議論聲紛紛而出,程雪意卻全無興趣,沈南音很快意識到她想要什麼。
雪意在他臉上看到一瞬遲疑,便知他猜到她要什麼了。
心有靈犀看來也不是什麼好事。
“大師兄,若要賠罪,你不如投其所好。”程雪意先發製人,“海妖的眼淚固然好,但我更想要修月草。”
“這罪,你還要賠嗎?”
馬上便要開搶,此刻也不必兜圈子了,正是直言的好時機。
他會怎麼選?
程雪意心裡其實已經有所成算,所以才一直覺得自己需要去“搶”。
果然,沈南音沒思索多久便道:“師弟傷得很重,危在旦夕,若無修月草入藥,十死無生。”
他字字懇切,試圖說服程雪意:“你並非必須要它。”
程雪意臉上的情意漸漸褪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前因為一對海妖眼淚出現的心弦波動,全都收得乾乾淨淨。
“大師兄怎麼就知道我並非必須要它?”程雪意目光灼灼地望著他,“若我說,沒有修月草我也會死呢?”
沈南音蹙眉:“你傷在皮肉,怎麼會死?”
程雪意直接笑出聲來,笑聲純真無邪,靈動悅耳,就像她的鈴聲一樣。
沈南音頓了頓,沉默下來。
程雪意手臂上的傷確實不重,他那樣的高修隨手就能愈合。
這傷來得也難以啟齒,本就是她先去冒犯沈南音才導致。
換做她是沈南音,彆說賠罪和過意不去了,她隻會覺得對方受傷很解氣,沒再補點更厲害的手段叫他吃到教訓已經非常仁慈了。
沈南音到底和她不一樣。
男女的身份差異擺在那裡,他又是那種即便自己占理,傷了姑娘後也隻會認下全部責任的人。
這樣的人太好拿捏,隻要臉皮夠厚,無理取鬨一點也不會怎麼樣。
十萬靈石的賠罪禮,她接觸他之前,做夢都沒見過這麼多錢,現在都開始挑三揀四,不要禮物要折現了。
質得飛躍啊。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她都該知足。
再去肖想修月草,和一個將死之人搶東西,實在說不過去。
——理論上是這樣吧。
可程雪意不能講理。
她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乾天宗外門弟子。
“大師兄怎麼就那麼斷定我沒有修月草不會死?”
程雪意慢悠悠地說:“大師兄天賦卓絕,出生便在頂峰,自然不會懂我們這些底層人的難處。”
“我已經入門五年了,仍然停留在練氣五層。我靈根駁雜,若不能找到辦法脫胎換骨,這輩子到壽元儘的時候都彆想築基。”
“而乾天宗對內門弟子最低的修為要求,也是築基。”
程雪意目不轉睛地望著沈南音:“大師兄不是看過我的靈根嗎?哪怕有你為我滌淨一部分,它也仍然沒有築基的可能。我的氣海匱乏,靈脈滯澀,是你將鬼市的票送到我麵前,讓我有了這輩子換個活法的機會,我怎能放棄?”
“你說我沒有修月草不會死,那確實,我現在不會死,但我會在不久的將來死去,那一天不會太遠。在我死去之前,我還會老得滿臉花紋,走不動路,一身傷病。”
程雪意站起來,一步步逼近沈南音:“這些都是大師兄不用經曆的。您貴為道君,壽數無邊,從不會有這樣的困擾,不是嗎?”
沈南音怔怔地望著她,耳邊傳來高台上幽魂宣告修月草正式開拍的聲音。
“大師兄。”程雪意幽幽說道,“廣文道君的傷也不是非得修月草才行吧?靜慈法宗是他師尊,渡劫大能難道沒有幫他療傷的能力嗎?非得要修月草才行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沈南音這時才道:“師弟靈脈被魔氣浸染,四肢百骸皆已被魔氣腐化,神魂被鎖在夢魘之中,哪怕師尊出手也隻能為他延續生機。想要他真正醒過來,必要靠修月草為藥引,去腐生肌,鍛造出他新的靈脈和身體。”
……原來傷成這樣。
程雪意垂下眼去,長睫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她緩緩轉過身,背對著沈南音露出一個冷漠的笑容。
打得好呀浮光!
這一看就是羽浮光親自出的手。
下次沈南音去的時候,也這樣殺了他才好。
程雪意緊握雙拳,磨了磨牙道:“看來大師兄是不肯退讓了,很可惜,我也不打算退讓。一輩子或許隻有這麼一個機會,我絕不會拱手讓人。”
“程師妹。”沈南音還在試圖說服她,“事後我可以想辦法為你尋其他仙草輔助修煉,甚至灌頂築基也可。但修月草,還是要給師弟療傷。”
兩人爭執這一段時間,修月草已經拍到了遠超二十萬靈石的價格,程雪意根本也沒錢叫價。
她囊中羞澀,又被沈南音這樣“勸說”,直接發飆了。
“誰稀罕你說的那些!”
先不說灌頂是不到生死一刻絕不允許使用的秘術,便是真能給她灌頂,她一個魔,難道還要受著嗎?
那比降靈還要讓她痛苦。
其他仙草也遠沒有修月草那樣的功效,能遏製她真正的魔息,轉化魔氣為靈力而不被看穿,還能幫她修複幾次逆轉受損的經脈。
……真是越想越想要,可她想要的東西似乎總是得不到。
小時候想要爹活著,她沒能如願,親眼看他死去。
長大一些想要娘永遠陪著自己,可娘也死了。
現在她想要一株修月草,一樣得不到。
程雪意猛地轉回身來,雙目赤紅地瞪著沈南音,咬唇道:“沈南音,你大可不必和我說這麼多,反正我是爭不過你的,我沒有錢!”
修月草已經拍到一百萬靈石,程雪意不想再聽下去,抬腳便走。
沈南音走了一次沒走成,自己回來了,但她不會。
她推門而出,身後有人追來,程雪意偏了一下頭,腳步繼續往前,再沒看見那人靠近。
倒是可以聽見他的聲音。
“兩百萬靈石。”
“……”
他回去叫價了。
做人師弟真好。
哪怕從不給他麵子,總是給他惹事,出了事還是有人慷慨兜底。
不像她。
她什麼都沒有。
五年了,努力逃出噬心穀了,進了乾天宗,然後呢?
隻是混入太玄宮這個位置已經耗費她全部心神。
她真的等不起再一個五年才能進入內門了。
白澤圖。
她要怎樣才能拿到白澤圖?
程雪意不想再聽沈南音與彆人叫價爭修月草,出了門便走進法陣離開紅樓。
來時前呼後擁,走的時候因為什麼都沒拍,連個送彆的人都沒有。
折騰許久,天都快亮了,程雪意也沒戴麵具,就那麼用真麵目行走在坊市之中。
那些進不去頭場市,等在外圍看熱鬨的,都看到了那張毫不遮掩的美麗臉龐。
動人的姑娘眼眶緋紅,怎麼瞧怎麼惹人憐愛,有自詡憐香惜玉的男子擋在她麵前,雙眼透過麵具丈量她身上每一寸,視線叫人惡心。
程雪意漫不經心地望回去,聽人道:“姑娘眼睛紅紅,是遇見了什麼傷心事?”
“不如說來聽聽,或許在下可以為姑娘解憂。”
能入鬼市的,哪怕不是頭場市的客人,也都有些身手。
修士裡麵有點能力就自視甚高的,程雪意見過不少,眼前又是一個。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對方的麵具,歪著頭道:“你?”
輕輕巧巧一個字,帶著不曾掩飾的質疑,成功激起了男子的好勝心。
“怎麼,姑娘覺得我做不到?”他往前一步,將程雪意擠在角落,“姑娘看不起在下?”
程雪意往後退了幾步,直到退無可退才仰起頭,噙笑說道:“那倒不是。我的煩惱說來簡單,不過是因為沒錢罷了。你有錢嗎?”
男子朗笑一聲,竟然意外的悅耳:“來鬼市的人最不缺的就是錢了,姑娘想要多少?”
程雪意想了想道:“五百萬靈石吧。”
此話一出,麵前男子立馬不笑了。
程雪意反而往前一步:“怎麼不笑了,不是不缺錢嗎?拿不出來這麼多嗎?”
男子覺得她就是在耍他。
張口就是五百萬,瘋了啊?
但他還真不是沒有。
男子眯了眯眼,不答反問道:“五百萬靈石,姑娘胃口好大,那姑娘又願意付出什麼來交換呢?”
程雪意笑彎了眼眸:“你想要什麼?”
男子往前一步,緩緩彎腰靠近她的臉。
程雪意沒躲,視線跟著他移動。
直到他的麵具快要碰到她臉頰的時候,兩人的距離才猛地拉開。
不是她終於躲了,是男子被彆人一把拉開好遠。
“什麼人!”
男子胳膊都快被拉斷了,不悅地質問誰攪擾他的好事,回眸就看見一雙冰冷銳利的眼眸。
啊,熟人。
還是了不得的熟人。
理智告訴他應該掉頭就走,可程雪意在那邊看著,他又不甘心這麼丟臉。
“你——”
本想再找補兩句,卻忽然氣血翻湧。
強大的威壓令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在下屬靠近後冷著臉匆匆離開。
人趕走了,沈南音收了威壓,幾步來到程雪意麵前,那張總是溫和的臉上裹滿了冰霜。
“跟我走。”
他抓緊她的手腕,這次可完全不收著了,力道大得程雪意真有點疼了。
她掙脫不開,便彎腰去咬他,沈南音不防她如此,手背被咬出兩排血牙印來。
即便這樣,他也不肯鬆手。
“憑什麼?”
程雪意被他拉得一個踉蹌,直接斥道,“你要我跟你走就跟你走?你算什麼?放手,滾開,離我遠點!”
沈南音美名遠博,從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說他算什麼,叫他滾,還叫他離遠點。
便是最不馴的師弟都不敢這樣。
他轉過頭來,目光克製,程雪意瞧見便笑。
“怎麼,大師兄這是要教訓我嗎?”她閒閒道,“你不幫我,還不許我尋彆人來幫忙嗎?”
沈南音眉頭緊鎖道:“你絕不會看不出那人是在騙你,也不可能為靈石出賣自己,無非就是想用這種方法來激怒我。”
“你知道我會來找你。”
程雪意頓了頓冷笑道:“我要激怒你做什麼?大師兄未免自視甚高了,覺得彆人做什麼都是為了你。”
“若非確定我就在附近,你不會容忍那人靠你那麼近。”
“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樣?”程雪意諷刺,“沈南音,你彆太可笑。”
“我不了解你嗎。”沈南音道,“你連靠近我都會下意識渾身緊繃,遑論他人。”
程雪意徹底愣住。
……確實是這樣沒錯。
無論是洞窟那一夜,還是在雅間裡與他拉扯的時候,她其實會本能的身體僵硬,肌肉緊繃。
“你就那麼想要修月草?”
她不說話了,沈南音卻在追問,一提這個,程雪意就回過神來。
她盯著沈南音,無比誠實地說:“你知道嗎,我現在殺了你的心都有。”
沈南音回視她片刻,當著她的麵給鬼市頭場發了傳音,命他們將拍下來的修月草馬不停蹄地送往乾天宗,親手交給碧水宮的蘇長老。
乾天宗的單子,鬼市不敢錯漏,一定會及時並且安全地送到。
程雪意睜大眼睛,試圖等沈南音追來後再騙取他身上修月草的計劃泡湯,她被挑釁到了極點,再次將手抬起,狠狠咬在沈南音抓著她的手背上。
沈南音閉了閉眼,慢慢道:“程師妹,這樣可殺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