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二年,臘月。
汴京。
與溫暖濕潤的眉山不太一樣,臘月的汴京天寒地凍。
一陣寒風吹來,蘇允滿臉刺疼。
那寒風穿透衣衫,直往骨頭縫裡鑽去。
蘇允顧不上寒冷,緊緊盯著東澄街北那座大門北向而開的建築。
汴京的房屋大多坐北朝南,但這座建築卻是北向而開,十分不尋常。
那座建築四周遍植柏樹,烏鴉棲居其上,人稱“烏台”。
哦,便是大宋帝國最高的執法機關——禦史台。
禦史台大門緊緊閉著,然而兩側的小門卻是有很多的胥吏進進出出,一個個神色狠厲。
有人看到蘇允在附近觀察禦史台,一個警告的眼神便扔過來。
蘇允趕緊將脖子縮了縮,將自己昂藏的身軀藏了藏。
忽而他眼睛一亮,一個蓬頭散發、骨瘦如柴,狼狽到了極致的中年男子被兩名健壯的兵丁半攙半挾持著從小門中擠將出來。
“便是他!”
蘇允邁開大長腿,往三人走去。
那兩名兵丁看到大步而來的蘇允,立即警惕摸向腰間的鼓囊,大聲道:“什麼人,站住!”
蘇允長揖及地,悲聲道:“九十二叔,允在此等候您多時。”
兩名兵丁有些錯愕。
中年男子緩緩抬頭,從散發中看到一個昂藏少年,頓時有些錯愕,道:“你是眉山蘇氏的後輩?”
蘇允立即道:“九十二叔,您還記得蘇林麼?”
中年男子神情恍惚,仿佛行將就木的老人一般,似乎有些想不太起來,蘇允見狀心中一痛。
趙頊啊,趙頊,你看看,你看看,你怎麼就將中華上下五千年最有才華之一的蘇軾折磨成這個樣子,活該你趙家蒙受恥辱啊!
蘇允想起烏台詩案中的那些記載:
【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
【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
從八月二十到十月中旬,將近兩個月的審訊,蘇軾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受到難以言喻的淩辱和折磨。
這些小人為達到他們的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動輒大聲辱罵甚至撲打,為日不足,繼以夜審。
當時另有一名大臣蘇頌,因審理一樁人命官司受人誣陷而下獄,關押在蘇軾隔壁的牢房,親耳聽到禦史們對蘇軾所進行的種種非人虐待,為之悲歎不已。
蘇軾這麼一個許多後世人的偶像,就被你們生生折磨成這個模樣!
蘇允悲痛道:“九十二叔,家父蘇林,家母李氏,在眉山蘇氏中排行第五十三。
當年我父母親成親之時辦不起婚禮,是您母親資助得以成親的,您還記得麼?”
蘇軾頓時想起來母親程夫人當年經營有成,在掙不少錢之後,對鄉裡慷慨助學,扶老濟困,對族人亦是照料備至。
而似乎就有這麼一項,族人若在成親、上學上有困難的,可以尋上門來,母親都會慷慨解囊予以資助。
蘇林……五十三……咦,有印象了!
蘇軾仔細端詳蘇允,好像是跟印象中的五十三嫂嫂很是相像。
當年的五十三嫂嫂可是眉山有名的美婦人,這蘇允身材高大,仔細看其眉目,的確酷似其母。
蘇軾頓時喜道:“果然是五十三哥的後人,五十三哥跟五十三嫂近來如何,你又怎麼到了汴京,其他族人有來的麼?”
麵對蘇軾的激動,蘇允卻是顯得頗為平靜,一一回答道:“九十二叔,父親與母親已經在十年前先後去世。
小侄前來汴京,是來找九十二叔您的。
至於其他的族人麼,嗯,路途遙遠,他們暫時不來,但卻是十分想念您的。”
蘇軾雖然十分浪漫,但並非不通人情世事之人,聞言頓時黯然神傷。
是啊,都這般境地,就算是族人,哪有不躲得遠遠的,免得被自己所連累,要怪就怪自己行事不端吧!
隨即蘇軾驚道:“五十三哥與五十三嫂竟是十年前便去世了麼?”
蘇允點頭道:“是。”
蘇軾唏噓不已,隨即想到一事,道:“蘇允你應該才十來歲吧,那十年前你父母去世,你跟誰一起生活的?”
蘇允笑道:“九十二叔不用擔心,雖然小侄父母早逝,但有族人照料,生活雖然艱苦了些,但也已經長大成人。”
蘇軾一聽更是替蘇允傷身世。
蘇允說得輕鬆,這話的意思其實是:父母去世後,他便孑然一身。
不到十歲的年紀,便要靠自己艱難度日。
而所謂的族人照料,無非是過年過節族裡給點米麵,不讓外姓人欺負罷。
至於什麼讀書教誨之類的,卻是全都沒有的。
蘇軾想及至此,原本在禦史台遭受的非人待遇之後的憂懼反而淡了些。
眼前這孩子,比自己可苦多了!
蘇軾溫聲道:“蘇允,你此次前來汴京,所為何事?”
蘇允道:“當年父母親臨終之前,都跟我提起過當年九十二叔家的恩情,說若是九十二叔家但有需要,我蘇允便要以湧泉相報。
一個多月前,我在眉山聽到九十二叔被陷害之事,而族裡也沒有什麼動靜,於是便自己趕來汴京,看看九十二叔有沒有用到我的地方。”
蘇軾吃驚道:“你自己一個人從眉山來到的汴京?”
從蜀中到汴京,路途遙遠,艱險十足,不說路上的匪患強人,就光是道路之險峻,便足以嚇退許多人。
蜀人不太願意出川為官,不是蜀人淡泊名利,而是要出川實在是不容易啊。
一個少年人千裡迢迢趕來汴京,光是想一想,便足以想象到他到底經曆了什麼困難!
蘇軾感激落淚,心裡覺得十分的溫暖。
這份溫暖來源於蘇允的知恩,亦是讓蘇軾感受到當年母親留下來的遺澤。
母親啊,沒想到您仙逝這麼多年,猶然在關照著你不成器的孩兒啊。
便在蘇軾感動之時,一個歡喜的聲音傳來:“爹爹,爹爹,您出來了!”
蘇軾欣喜看向聲音來處,那是他的長子蘇邁。
蘇軾從湖州被逮捕,隻有長子蘇邁可堪成行。
一路跟隨過來照料,近些時日錢糧用儘,蘇邁去城外借貸,此時才趕了回來。
父子二人見麵執手相看淚眼,儘皆是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