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遍地都是黃沙。尤其到了冬天, 空氣乾燥,北風淩冽,沙子隨風刮到臉上, 跟刀子一樣叫人生疼。
朝廷軍餉吃緊,等傳到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已經是渣都不剩。加之北胡民風剽悍,又驍勇善戰, 戍城的士兵苦不堪言。
長年累月,積患成疾。這座邊郡小城弁髦法紀, 放蕩馳縱, 最倒黴的反倒成了無辜的百姓。
那種身在其中無處可逃, 整日朝不保夕的憂慮,可不比打劫的胡兵還要可怖?
不知朝廷是怎麼想的,或許是終於念到了這個地方, 便派了一位裨將前來。
若說是重視,不對。那至少也該封一個有實權的臨時官職過來, 縱是監軍也可以, 好歹位置明確, 說得上話。裨將乃守城將領左膀右臂,曆來由各將軍親信擔任, 哪有無緣無故單單委任一位副將過來的?誰人都知,軍中自有派係, 尤其是邊郡。就這樣過來, 怎麼壓得住場子?
說是不重視, 也不對。這裨將來曆從未聽聞,年紀輕輕,毫無閱曆,就要直接帶兵上陣,想來陛下當很是看重。該是個能說上話的人。
總之這舉動教人捉摸不透,但確確實實惱了守城右將軍的心。
誰也不願意叫一個毛頭小子壓在自己腦袋上,一絲絲的質疑也不可以。過兩日人便要來了,他是已經明裡暗裡放過話,打定主意要給那人好看。
眾人都等著看好戲。
城中偏側的演武場,該是操練的時候,一群士兵卻零散地坐在場內。或曬曬太陽,或聊聊天,或欺負欺負新兵。
今日在城中招到了幾個人。
這幾個年輕人大多是因為沒地方去才來參軍。身材偏瘦又沒什麼力氣,自知底氣不足,被老兵指使著做這做那,也不敢出聲埋怨。被分派了最臟的屋子,中午又被他們捉弄沒領到吃食。不禁得悶頭乾活,還得給他們端茶倒水。
那幾個新兵心中忿忿,又無可奈何。覺得這地方看起來不像軍營,倒是更像土匪窩。私底下聚在一起大倒苦水,罵兩聲“猢猻”。
他們心裡這些想法其實都能看出來,但老兵沒點明,沒那必要。他們不指望自己欺負了人家,人家還感恩戴德,忒過分了。
不過新兵中有一個人不一樣。她一直躺在演武場裡,穿著過於寬大的軍裝,對誰的話都愛搭不理。被分了營帳後,不去領被鋪,也不去整理,就那麼放著。
老兵過去試探過一次。到了她麵前,還未開口,對方輕飄飄抬眼朝他一掃,直接將他鎮住了。
那眼神中帶著一股攝人的魄力,決沒有任何善意。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貿然開口,對方就會將自己的長劍架到他的脖子上。
不錯,她手邊正提著一把長劍。劍鞘上沒有繁複的花紋,卻有不少磨損的痕跡。而那人手指跟虎口處都長著一層厚重的老繭。雖然身材瘦弱,手背上的青筋卻很粗壯,和其他新兵顯然不是一個水準。
一般軍中都是帶長槍或大刀的,朝廷對兵器管製非常嚴格,城中不得攜帶兵器,常人連把開過刃的武器都拿不到,但是她帶著把劍。
這說明她是個練家子。不好惹。於是老兵聰明地避開了。
那老兵歪著頭,看向坐在箭靶邊上,已經幾乎一日未動的瘦弱青年,說道:“那人究竟什麼來頭?怎麼一動不動的?這都坐了多久了,是來打仗還是死了娘啊?”
真有來頭,怎麼會來邊郡這種地方,做一個連飯也吃不飽的小兵?
“管他做甚,你我管好自己就罷。”另外一士兵坐在地上,隨手拎了壺水,啐道:“這鬼日子。不知何時是頭。你我在這邊出生入死,卻連頓飽飯都吃不上。”
“不同他支會一聲?今夜胡騎來襲,卻是亂跑,小心觸了黴頭,被殺去下酒。”
“今晚大家都留在帳中,聰明的就不會強出頭了。若是不聰明,在這鬼地方,早死晚上,結果不都是一樣?他該是自認倒黴了。”
“這次的新兵,不說多聰明,但是起碼聽話。除了那個人。”
連勝看著來自四麵八方的眼神,扯起唇角笑了一下。
日落西斜,下午演練的時間已過,該是吃飯的時候了。她站起來,跟著人群朝後營走去。
明明剛剛到了時間,卻已經已經排了大半的人。
軍營中煮飯用的多是陶器,陶器適合煮粥不適合煎炒。因為小米更適宜保存,所以軍中吃的最多的就是小米粥。裡麵再加上一些野菜、野果,大豆用以調味。但整日吃這些,也有些不對味。
一般吃飯得講個先來後到,新兵得排在最後。邊郡物資匱乏,沒個正經吃飯的地方,哪裡空閒了就坐哪裡。
連勝不管那些規矩,抱著自己的長劍,不與他們打聲招呼,跟著排進了隊伍。
老兵們回頭看她一眼,明麵上沒有出聲,卻已經跟打粥的夥頭兵使了眼色。
連勝聞到些許香味,腹中已很是饑餓。拿了碗遞到士兵的麵前。
那士兵頭也不抬,特意從粥的上麵撇了半勺湯給她,沒有再補的意思,揮揮手示意她趕緊走開。
連勝不見生氣,端了碗隨意找個地方,蹲下吃飯。從懷裡掏出一塊乾癟得發硬的麵餅,就著稀粥咽下去。
要說大梁的軍餉,雖然批得不多,但下批的時候也沒有克扣,隻是中間不知道流去了哪裡。
原本軍中是明文規定,從事勞作者,早飯半鬥小米,晚飯三分之一鬥小米。她坐著觀察了一會兒,彆說新兵了,老兵也吃不到足夠的夥食。
窮,這裡是真窮。
連勝將吃完的碗放到規定的地方,又一聲不吭地回了住所。
床上連床薄鋪都沒有,她暫時也不想去領了,都記在心裡。用手隨意在木板上撣了撣,將劍放在旁側,直接坐下。
不久後同房的幾人相繼過來,見著連勝沉默下來,各自靠在自己的床上。
幾人抬眼偷偷打量片刻,覺得她麵上表情看起來雖不好相處,但應該不是一個會故意滋事,脾氣不好的人。想著之後還得一起住上一段日子,總彆得罪了才是,於是試探道:“兄弟,兄弟你是哪裡人呐?”
連勝偏了下頭,壓著聲音道:“南方人。”
“南方人?南方人你來北邊參軍?這也習慣的了?”
“難怪說呢,我看你也像是個南方人。”那小兵笑了一下,“你明日還是去和他們道個歉,服個軟吧,何必與他們嗆聲?他們多的是為難你的方法。”
“不錯。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啊。這地界,不是你我能硬氣的。”
連勝輕笑道:“是嗎?”
房間裡沒有點燈,窗子合上了,怕有風。天色很快暗下來,連勝又縮在自己的床腳,幾人壓根看不見她的表情。
光聽聲音,覺得這人還不錯。
小兵又問:“兄弟,我說你這劍是怎麼帶進來的?他們怎麼許你將劍帶在身邊?”
連勝:“沒人跟我說不。”
“是沒人敢跟你說吧。這邊的人都不想惹麻煩,你還一副閻王臉。”
“還是藏起來吧,以免滋事。你今日是第一次來軍營,沒碰上管事的,若是撞上了屯長或是百將,沒你好果子吃。”
“這不是朝廷委任的武官就快來了嗎,近日軍營中,誰都沒有好心情。不如安分一些。”
這群半大的小夥兒剛到了新地方,白天忙了一天,這會兒放鬆下來,多的是說不完的話。絮絮叨叨地開始拉家常,又各種聊嗑。越說越高興。
連勝靠在窗邊,看著外麵的夜色,說了一句:“月亮出來了。”
小兵抖了抖被子:“唉,睡了睡了,明日還要早起。說是得去鬆土開地,明年才有糧食吃。”
“唉,開出來的地,也不是給我們吃的。”
“那群猢猻,光會支使我們。”
“唉,算了吧,誰不是這樣過來的?”
吃的不夠,也隻能自給自足了。
練兵,吃飯,種田務農,就是每日都要做的事情了。
房間內漸漸安靜下去,連勝扯了扯衣袍,滑出床鋪站了起來。
眾人隻見黑影朝著門口飄去。
“誒,兄弟!”一士兵忍不住,翻身而起:“天色已黑,你要去哪裡?”
連勝手按在門閂上,回過頭說道:“隨意出去走走。”
“軍營可不是隨意可以走走的地方,何況是晚上。”那士兵出口阻攔,委婉道:“晚上還是不要出去了,你見誰今夜出去了?”
連勝提了提手中的劍:“我有分寸。你們睡吧。”
說著直接推開門出去,不忘將門帶上,轉身融入夜色中。
幾人裹著被子沒有動作。嘶嘶抽著冷氣,翻來覆去的在床上打滾。
片刻後,一道細弱的聲音響起:“他這人……真不要命了嗎?”
此時城裡的巡衛兵已經撤了,這日天黑得特彆早。
夜裡起風,城牆上的燈籠晃來晃去,又頑強地亮著黃光。不知是哪塊地方沒有關好,門扉撞擊的聲音“砰砰”傳來。
百姓似乎已經有所察覺,早早緊閉門窗,躲在屋子裡。主動將一些吃的東西拿出來擺在外麵,隻盼他們拿了就走。
連勝豎起衣領,遮住唇鼻,在城門口坐下。
還是覺得餓,從懷裡掏出乾糧。掰了一小塊,在手裡捏了捏,然後才放進嘴裡。
太乾了,想喝水。風大沙重,又不想張嘴。
連勝眯著眼,聽著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微微睜了下眼。困意消去,看向前方的黑影。
二十匹馬……不,得有二十五匹。或許有二十六匹。
來者舉著火把靠近,那火焰被風刮成一道長線,最終來到了城門前麵。
幾人勒馬止步,沒料到這次在門口看見了一個人影,問道:“何人?”
連勝拄著劍,稍抬了下頭:“在我大梁的地界,你問我是何人?”
“哪裡來的小兵,不知天高地厚。”那胡人笑道,“留在這裡乾什麼?還不趕緊滾!沒人告訴過你,看見你爺爺,有多遠就給滾多遠嗎?”
後麵的人一陣哄笑。
“今日爺爺心情好,這樣,你跪下求個繞,我等就放你離開。”
連勝同樣不屑道:“我是大梁的士兵,自然是護我大梁的國土。狗,尚且知道護家,你等卻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對麵動靜一頓,戰馬韁繩被勒緊,抬起前蹄,發出一聲嘶吼。
為首之人冷聲道:“找好明日來替你收屍的人了嗎?”
連勝站了起來,拇指扣上劍格,將它推開一指。
“半仙。”連勝笑道,“他們說我活不過今晚,這是在砸你的招牌啊。”
一書生打扮的年輕人,手執算命幡從街後走出。清朗緊勁的聲音混在風中飄來,他說道:“總說禍害遺千年。她的命可比你們都長著呢。自有閻王來收,不勞幾位掛念。”
話音未落,又是六七道長影,從各處站了出來。
為首那胡人像是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不屑嗬了出來。 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