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璿”者,美玉也。
詩雲,“璿璣之珥,瓊琚之華”,這是個極好的名字。
祁涵早先命人查探過容璿的籍貫,她雙親早亡,家中已無親眷。
自幼扮了男裝,是為家業計。
月色朦朧,映照著煙紫一色如夢似幻,襯出一張瑰麗容顏。
而“璿”之一字,是親人對她美好的期許。帝王如是想。
月光籠下一層清輝,二人彼此靠近。
女郎肌膚勝雪,側首望他時,眸中蘊了一點笑意,恍若深夜曇花盛放,滿室馨香。
帝王呼吸亂了兩分,掌心仿佛還留著方才的觸感。
“夜色已深,早些歇息。”他最後起身,留下這一句道。
……
內室中,向菱與向萍服侍姑娘就寢。容璿未假手於人,對著銅鏡一件件卸下珠釵。
一對明玉耳璫置於妝案上,在燭火下璀璨流光。
墨發傾瀉如瀑,縱然女郎神色淡淡,眉間添一抹愁緒,依舊美得耀目生輝。
向菱撤下一盞安神茶:“姑娘是在憂心府中事麼?”
將心比心,若是自己自幼被送在彆莊,而同胞的兄弟姊妹都在雙親膝下長大。驀然回到那陌生的家中,必定是忐忑緊張的。
寧遠伯府枝繁葉茂,雖說二三房已經分家,但姑娘後日歸府,隻怕還要適應上好一段時間。
容璿笑了笑,感知到她們的善意。不過她從來都是隨遇而安,眼前之景尚不算棘手。
向萍替容璿收拾著床鋪,自信道:“姑娘莫擔心,萬事還有陛下替您做主呢。”
“有陛下在,何人敢輕慢了姑娘去。”
言者無心,誤打誤撞的一句話,鏡前人卻垂眸。
外間燭火一盞盞熄下,內室中歸於寧靜。
紫宸殿內,秦讓端上一盅參湯。
今日的政事早已處理畢,陛下倒還未有安寢之意。
不過秦讓留心瞧了一眼,陛下手中那本國策似乎隻翻過一頁。
他有些好奇容姑娘同陛下說了些什麼,引得帝王心情甚好。
“寧遠伯府之事,可安排妥當了?”
“陛下安心,容府已經預備開了祠堂,將容三姑娘的名字記上。”
名正言順的寧遠伯府嫡女,不會叫容姑娘受了委屈。
在此事上,寧遠伯格外上心,姑娘的身世對外瞞得更是隱秘。
帝王淡淡應一聲,合上了書案。
……
雪後初晴,寧遠伯府階前的積雪已清掃乾淨。
懸有“容”字的幾乘馬車行於街巷間,護衛相隨,一路引得不少百姓駐足停看。
當中宿衛著一輛華麗馬車,有人猜測道:“這便是容三小姐的車駕吧?”
伯爵府千金歸家,這出入的氣派果真非尋常宅邸可比。
“三姑娘請。”
寧遠伯府的管事殷勤搬來腳凳,畢恭畢敬在前引路。
“請三姑娘安。”
侍女仆從齊齊行禮,時有人悄悄地打量著初歸府的三姑娘。
她著一襲玉白色繡寒梅的珠緞錦裙,繡鞋上墜著的明珠圓潤燦爛。外罩的天水碧鬥篷在雪景的映襯下格外雅致出塵,恍若九天落入凡塵的仙子。
明明三姑娘是養在彆院中,可這通身的打扮,竟比府上的姑娘們還要氣派許多。
前廳內,寧遠伯容敘已攜妻子秦氏等候。容府的姑娘們坐於廳中,對這位素未謀麵的姐妹或好奇,或冷淡,各懷心思。
容璿在宮中看過寧遠伯府的畫像,對廳中人大多能合上名姓。
她尚未遊刃有餘準備好如何麵對眼前的雙親,但寧遠伯顯然比她想象得還要熱情許多。
“回來便好,回來便好。”寧遠伯語氣中是顯而易見的欣喜,掌上明珠歸來,噓寒問暖一陣,還拉上了妻子。
“夫人瞧,我們的三姑娘出落得多好。”
容璿記在寧遠伯夫人名下,占一個嫡次女的身份。
從她甫一踏入廳中,秦氏便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人。她出生望族,自恃眼界甚高,對府上姑娘們的教導也從來嚴格。
眼前的女郎姿容如此出挑,輕輕巧巧立在那處,就蓋過了其他姑娘的風頭。
秦氏的笑容有些淡,不同於寧遠伯熱切地過了頭,她道:“好了,女兒才回來,先讓她回院中安頓罷。”
她轉向容璿:“家中新收拾出的瑤華院,你且看看,若有什麼不滿意的隨時再改便是。”
容璿福了福:“多謝母親。”
“你的這些姊妹們,得空時也好認一認,聚一聚。”
“是。”
“母親說得是。”大小姐容姝盈盈一笑,溫柔地接過了話。
四姑娘容姍按捺住神色,在嬤嬤的眼神勸告下,依舊移開了目光不言語。
她是寧遠伯與秦氏的幼女,得雙親寵愛,素來驕縱。
平白無故被人占去三小姐的名號,還興許是個父親在外的風流債。
瑤華院極寬敞華麗,這些日子她看送進去的陳設擺件,遠勝於她的院落。當初她磨纏了母親許久,母親都沒鬆口把瑤華院給她,隻讓她住進同大姐院落規製相仿的靈心院。如今這樣好的一方所在,父親竟直接做主給了旁人,還再三叮囑母親精心布置,如何能叫她服氣?
寧遠伯含笑,內宅事務夫人安排得從來妥當,有大家風範。
他溫言對容璿道:“好生看看自己的院子,你母親費了不少心思。”
容璿一笑應對,喝了半盞茶,秦氏交代心腹的孫嬤嬤陪她去瑤華院中,自己則推說身子不適,帶了兩個女兒回去休息。
……
瑤華院在容府後宅東側,兩進的小院自成一方天地。
寧遠伯府百年勳貴家族,雖則幾代子弟不成器,遠不複當年盛時,但仰賴祖宗庇蔭,根基尚穩。
府中一路行來,亭台閣樓,回廊軒榭錯落點綴,富貴非常。
“三姑娘,這便是瑤華院了。”王嬤嬤乃秦氏陪嫁,在府中資曆頗深,一向得臉。
她有心替夫人敲打這位從外頭回來的三小姐,伯府門第非外頭小門小戶可比,不是什麼人都能攀上的。
王嬤嬤當先一隻腳踏入院中,還沒來得及介紹院中各色花卉,容璿道:“母親既然身子不適,嬤嬤還是早些回去照料,不必留在此處。”
她下了逐客令,王嬤嬤不可置信回頭,完全未料到初出茅廬的三小姐敢如此不給她臉麵。
姑娘發話,向萍立刻接上:“嬤嬤請吧,今日多謝了。”
三姑娘已去往主屋中,王嬤嬤一拂衣袖,行了半禮告退。
瑤華院中配了八名侍女小廝侍奉,容璿一一認過人,向菱按姑娘的意思取來銀錢打賞。
行囊中一切備得齊全,向菱指揮著小廝們搬來姑娘的箱篋,在屋中改換上姑娘慣用的物件。
瑤華院中布置得也精心,書案上的文房四寶,多寶閣上的擺件多是出自名家,隻不過與宮中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向萍看不慣斜眼瞧人的王嬤嬤,姑娘命自己打發了她正好。
容璿坐於窗下,她初至容府,其實不太熟悉大家族後宅生存之道。
既如此,不如先從了自己本心,省得受暗氣。
順便看看,自己的靠山夠不夠穩固。
卻說王嬤嬤回到秦氏院中,如實回稟一番,免不了添上幾句。
這些年秦氏的日子過得舒暢,婆母早逝,二房三房分了家,內宅上下由她一人當家。
誰成想半道添了個女兒,還要記在她的名下。素來不理家中俗務的丈夫,再三叮囑務必要上心,對她比嫡親的姑娘們還要疼愛。
秦氏這口氣不上不下,問了許久也沒問出什麼端倪。
王嬤嬤替自家夫人委屈,天長日久的,還是早早將三姑娘配了姻緣了事。
雖說老爺偏心,但後宅事是由夫人做主。
“去告訴她,一路舟車勞頓,今日晚間不必過來請安了。”
“是,夫人。”
……
翌日天未明,王嬤嬤便候在了瑤華院中,美其名曰擔憂三姑娘不熟悉府中路途,特意來帶三姑娘往夫人院中請安。
容璿由向萍挽發,這時辰還不算早。從前在戶部當值,日日應卯的時辰還要早上許多。
昨日秦夫人看似退了一步,今日倒是要拿她的錯處。
梳妝得當,容璿道:“走罷。”
向萍精神抖擻,推開了房門。
春暉院內在預備早膳,除了容璿,其餘幾位姑娘還未至。
秦氏半夜都未睡好,不緊不慢在內室裡梳妝。
“還請三姑娘稍候。”
王嬤嬤開口,容璿應好,自在地尋了個位置坐下。
屋子裡點著炭火,可比在太極殿外等朝會開始舒坦許多。
待到秦氏到了廳中,容璿的問安真心實意。但落在這位夫人眼中,更似在挑釁。
不鹹不淡說了幾輪話,秦氏半天也沒套問出容璿的底細。
十九歲的姑娘,說話滴水不漏。
秦氏心中漸惱,下人來稟道:“夫人,大姑娘到了。”
寧遠伯府的大姑娘容姝已經定下婚事,許的是禮部尚書的兒子,因國喪的緣故還未完婚。
二姑娘容嫻雖是庶出,但自幼養在秦氏膝下,溫柔沉靜。
除了容嫻,寧遠伯府其他的庶女秦氏都未親自教養,隻讓嬤嬤和各自的姨娘帶著,大多住在西院,平日除過請安也少見。
四姑娘容姍到得最晚,王嬤嬤笑嗬嗬打起了簾子。
才入門,容姍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大姐身旁的女郎。
一襲天青色百褶如意月裙,用的仿佛是貢內的雲珠錦。發髻上簪一支並蒂芙蓉花玉步搖,玉質細膩無瑕,雕飾巧奪天工。
這樣的好東西,也隻有母親壓箱底的嫁妝能比一比,父親實在偏心。
容姍心裡有氣,坐到二姐身側時,後者稍稍退讓了些。
容姍一連串問道:“三姐姐在外頭,可曾讀過書?不知夫子是何人?”
京都興兩所女學,貴族女郎、官宦千金多有入學者,且以此為傲。
“自然讀過,原本還想去參加科舉,可惜女子不能入仕。”
她大言不慚,容姍一時語塞。
一頓早膳,話裡話外並不太平。
容璿坐得穩當,安心喝著碗中豆漿。甚至因覺得不夠甜,還讓侍女多加了些糖。
……
禦書房中,寧遠伯一身朝服,神情恭謹。
寧遠伯府在朝中受忽視已久,如今到了新朝,承蒙陛下抬愛,自有一番新光景。
祁涵撥了撥茶盞,寧遠伯府不是上佳的選擇,總歸與她同姓。
她在朝堂如魚得水,科舉舞弊都麵不改色。
帝王莫可奈何,從前種種便罷了,自己不再問責。如今既為她改換了身份,她原先的習慣規矩自然也要改。
祁涵道:“人在寧遠伯府上,可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