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春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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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頭上全是汗。

月白中衣也被汗浸得濕漉漉的,薑瑤隻覺得,喉嚨似還在被那股勁道扼住。

那一幕委實真實得可怕。

仿佛一閉眼,還能看到那張臉,瘦長,眼下有道疤,麵上帶著陰狠,瞪著她仿佛當真要將她掐死一般。

還有那紅色的帳幔,牡丹金鉤,以及那男人金紫色蟒袍上的蟠虺紋玉璧…

薑瑤有些喘不過氣。

被子也沉,手一掀——

咦。

沒掀動。

薑瑤垂目看去,床沿邊坐著個胖墩墩的小女娃。是小阿芝,小阿芝眼睛半閉不閉,一隻胖乎乎的小手還搭在她身上輕輕拍,嘴巴裡嘟囔著:“阿姐睡,不怕不怕哦,有阿芝在;阿姐睡,不怕不怕哦,有阿芝在…”

說一句,頭便一點。

顯然是困得厲害。

有時頭點得厲害了,自己就把自己嚇一跳,勉強掀開眼皮,看薑瑤一眼,又繼續拍,繼續嘟囔。

薑瑤莞爾。

她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小阿芝的胖臉,誰知這一下,竟然把她給戳醒了。

小阿芝著急忙慌地睜開眼,先是看了薑瑤一眼,下意識露出笑,而後又似想起什麼,板起了臉,似害怕般解釋:“阿,阿姐,阿芝不是故意在這的,阿、阿芝是…”

隻是半天也解釋不出什麼,一時間,眼淚就急得有些往下掉。

薑瑤卻逗她:“那阿芝不是故意的,是為什麼呢?”

“是,是…”小薑芝的手一下子縮起來,緊緊攥著短衫的邊,看看她,那雙烏溜溜的眼睛一閉,一口氣直接說出來,“是怕,怕阿姐不見了!”

說完,眼睛偷偷地睜開一隻,去偷看薑瑤。

見薑瑤對自己笑,也忍不住笑起來,露出兩顆小米粒似的門牙。她扭扭捏捏,臉紅著,說,“萬,萬一阿姐又跑走了怎麼辦…”

薑瑤忽而又不想逗她了。

多純稚、又熾熱的一顆心啊。

“她”那樣待她、嫌棄她,她卻還是執著地待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身邊,為了尋“她”,一次次離開更富貴、更安榮的國公府,甚至失蹤。

就像現在…因著怕“她”不見,這樣的困,卻也不肯去睡覺。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個和她同名的薑大娘子,其實擁有過很多呢。

薑瑤拍拍床邊:“過來。”

小薑芝眼睛一下睜得大大的,像是不可置信,小胖手捂住嘴巴;見薑瑤點頭,歡呼一聲,就撲將過來。

“阿姐!”

她歡快地道。

胖胳膊繞住薑瑤的脖子。

薑瑤隻覺,那冰寒的身子仿佛也被小阿芝身上的熱力給暖起來了。她小小的身子,似個火球,連著噩夢,仿佛也要被一同驅逐般。

她嘴角漸漸翹起來。

忽然,小薑芝驚呼一聲,那隻手碰碰薑瑤脖子,立馬又收回來:“阿姐,誰打你了?”

薑瑤瑟縮了下,隻覺脖子被小阿芝碰觸的地方,竟然又疼起來。

這才想起之前被魯蓮掐著脖子過,想來現在是紫了,難怪紅玉和青雀之前給她換衣裳時,露出那樣躲閃又憐憫的眼神…

薑瑤自己卻已經不在意了。

但很顯然,小阿芝很在意,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又開始沁出淚。

薑瑤便道:“那是因為啊,被大壞蛋打了。”

“大壞蛋?大壞蛋是誰?告訴阿芝,阿芝要去打她!”小阿芝在她懷裡握握拳頭。

薑瑤道:“可現在的小阿芝打不過啊。”

她低頭,看著懷裡已經開始掉金疙瘩的小女娃,道:“那要不這樣?以後小阿芝好好練武,等連練好武再去幫阿姐教訓他,好不好?”

小阿芝拚命點頭:“阿姐放心!阿芝以後一定好好練!要向大哥哥、二哥哥那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她小拳頭伸伸:“那樣,就可以保護阿姐了!”

薑瑤哈哈大笑,她沒去糾正小阿芝,告訴她一個小女娃是不可能修煉成大丈夫——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隨口一句哄小孩的話,竟然成就了未來大雍第一女將。

而未來戰功赫赫、彪炳千秋的女將軍此時還是個奶娃娃,不過被阿姐略拍幾下,眼皮就開始打攪,不一會,便握著拳頭睡了。

睡著時,那雙手還緊緊揪著薑瑤的衣襟,生怕她跑了似的。

薑瑤有些歎氣:她跑古代來,難道是來帶孩子的?

隻是,也不知為什麼,那些素來的不耐煩和壞脾氣,對著小薑芝,卻有些發不出來。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小女娃,看向窗外。

窗外一輪下弦月掛在樹梢。

又有淅淅瀝瀝的雨下下來。

薑瑤腦子裡又開始盤旋起那個夢。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在意這個夢。

可夢裡的一切,都太真實了。

每一處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而最令她在意的,卻是夢裡的“自己”,那個“自己”睜眼時眼裡的絕望和深濃的戾氣,簡直令她不寒而栗。

“她”要對她說什麼?

是恐懼,是哀求,還是…

預警?

那臉上有道疤的人又是誰?

薑瑤又開始梳理原書劇情。

按照進度,很快就要輪到王清玄以一把古箏“焦尾”,在春日宴上大放異彩,名動長安,成為整個長安眾多世家子弟、勳貴兒郎的夢中情人了。

而薑大娘子呢…

啊,筆墨太少。

大約是進了大慈恩寺,不堪寺廟清苦,以及曾經得罪之人接二連三的“來訪”,正著急求脫身之法…

後麵的劇情是什麼來著?

啊,對了,後來薑大娘子病急亂投醫,尋了個曾經愛慕她的人投奔,奈何那人是個軟骨頭,在大亂之際將她獻給貴人以求庇護,那是個有著奇怪癖好的貴人,薑大娘子不堪折辱逃跑數次,最後被活生生折騰死了,丟在一副枯井裡,以至於壓根沒熬到十萬北梁鐵騎踏平王都、重振太平的一天…

難道那個有著奇怪癖好的貴人,就是那夢裡人?

亂七八糟的念頭,隨著漸漸襲來的睡意,一塊消逝了。

薑瑤抱著小薑芝,漸漸睡著了。

月光透光窗幔,照在這一大一小一對人兒身上,仿佛給她們罩上層溫柔地紗。

薑瑤等醒來時,手都麻了。

她瞪一眼懷中小胸脯還在一起一伏、睡得正香的小胖女娃,手卻輕輕往外伸,對著掀帳幔進來的紅玉比了下唇,而後,指指外麵,輕巧下床。

盥洗,換衣,打扮。

一切都輕輕的。

紅玉掩唇笑:“還是第一次見大娘子對小娘子這般耐心。”

薑瑤卻並不覺得這是什麼耐心。

左不過是怕那小娃娃醒來吵鬨罷了。

等一切理完,便指了指外間,一行人輕巧地過去。

外間因著雨,天空還陰沉。

一盞琉璃花燈點亮。

薑瑤坐在酸枝木如意紋桌邊,手支著下頷,等青雀提朝食過來。

她不知想到什麼,有些微微出神。

紅玉一眼,又一眼地看她。

眸光總是忍不住落到薑瑤那半敞著未係的脖頸,原先那纖纖惹人的細頸經過一夜的發酵,顯得越發紫脹了,有種猙獰可怖。

不必去看都知曉她經受了什麼樣的催折,也不禁叫人猜測起那擄她之人的硬心腸。

這樣的女兒家,放在尋常人家,恐怕要尋死覓活地上吊了。

便不上吊,恐也要以淚洗麵,終身愁苦。

可麵前人卻仿佛根本不受影響似的,隻略略有些恍神。

紅玉一邊咋舌於薑瑤的“不知恥”,一邊又有些羨慕於她的自在,連她也說不明白,到底哪些多些。

正散亂著思緒,卻聽一道清又軟的聲音傳來:“紅玉,你知不知道,長安城裡有哪位貴人,眼睛下麵有疤?”

紅玉低頭,就見桌邊那小娘子半仰著頭,那雙眼清澈得見底,她還在對她比劃:“那道疤不長,大概這樣。”

紅玉愣了下,才回答:“婢子不記得,不過,若哪位小娘子眼下有疤的話,怕是不願出門。”

對方一怔,補充道:“是位郎君。”

紅玉:……

她忽而有些無奈。

對方卻似感覺到了她的意思,麵上那點氣就出來:“不是那種郎君!”

兩人對了一眼,忽而都笑出來。

紅玉笑自己居然被帶得這般荒謬,竟敢這般大膽,可不知為什麼,待在現在的薑大娘子身邊,她總是有些過分放鬆。

她整整麵色,認真想了想,還是搖頭。

於是,那小娘子便像泄了氣,趴在桌上:“這樣啊,難道我得去春日宴?”

“什麼宴?”

紅玉沒聽明白。

小娘子便揮揮她瓷白的小手:“沒什麼,跟你沒關係。”

“罷了,”她直起身子,麵上忽而又帶起精神氣起來,“你去催催青雀,朝食都帶哪兒去了,怎麼還沒來?”

“是。”

紅玉莞爾,轉身出去找青雀。

才走到廊下,就見正院的連翹打了把傘,順著紅木遊廊進來,身後還跟了個婢子模樣的人。

那人披著蓑衣,腦袋正好被連翹的傘遮了,隻隱約見手中捧著個大匣子。

紅玉隻看了一眼,便熱情地迎過去:“連娘子,怎麼這時間過來了?”

連翹正氣不太順呢,她本來在正院呆得好好的,看著大郎君和三郎君、四郎君來夫人那請安,卻被突然打發來秋桐院送人,見紅玉過來,立馬哼了一聲。

傘也不收,隻道:“喏,給你家娘子送人來呢。”

她往旁邊一讓,後麵立馬露出個人來。

一個著青衣、梳雙髻婢子模樣的人,腦袋上卻淒淒慘慘地用白紗布紮了,手上還捧著個紫檀木鏤空鷓鴣紋匣子,見紅玉看來,頭反而垂得越發下了,一副不敢見人的模樣。

紅玉驚訝:“這是……”

“我哪兒知道這是誰,反正上麵讓我送來,我便送來了。”連翹道,“現在人已送到,我便走了。”

說著,轉身當真走了。

紅玉皺了皺眉,青雀提著食盒過來,恰見到這一幕,“啐”了聲:“哪來的蹄子!來秋桐院,居然敢不來拜訪娘子一聲!”

紅玉看她一眼:“行了,收收你這脾氣,莫給娘子惹禍了。”

說著,看了那紮著白頭巾的人一樣,道:“行了,你隨我來吧。”

那人戰戰兢兢看紅玉一眼,捧著匣子跟了過去。

順著遊廊走了一小會,就進了秋桐院的正屋。

正屋內,薑瑤沒再發呆,她似乎是早就發覺了之前在外的一幕,也不說話,隻一雙桃花眼兒彎彎,看著那披著蓑衣進來的人。

那人一進來,雙膝就落了地。

蓑衣還在往下淌水,她將手中匣高高地舉了,頭卻垂下去,說了句:“求娘子救我!”

桌邊的小娘子,仿佛被水墨映了的畫。

有一瞬間,紅玉完全看不懂她在想什麼。

過了會,她似回轉過神來,道了聲:“原來你沒死。”

那一聲,似歎似喜,紅玉分不清。

隻是隱約間,她覺得,娘子是高興了的。

正院內。

長公主臉還僵著,她年紀到底大了,一夜的雨,聽得腦殼疼,此時勉強支著,想到方才那婢子進來時的場景,就有股氣直鑽到胸腔裡,令她氣怒難言。

“她居然與那姓魯的拜了堂?!”

“若我是她,當時就該一頭撞死在柱子上!她居然還敢與那浪蕩子拜堂?她知不知道拜堂意味著什麼?!”

“大郎,三郎,你們說,我們府,怎麼攤上了這麼個、這麼個不知廉、廉恥的…”

三郎君晃著扇子。

大郎君抬頭看了眼座上的長公主一眼,並未吭聲。

唯有小四郎君眨眨眼,懵懂地開口:“阿娘,拜堂為何要撞死啊?若那壞女人要撞死,為何那姓魯的不撞死?這事,可不是一個人能做了的呀?”

長公主無言以對。

她如何能跟一個七歲的小兒郎說清女子名節的事兒呢?

大郎君素來不在長公主麵前發言,此時卻突然上前一步道:“母親不必憂心,魯家既將這婢女送來,無非是告訴我們,此事我們不追究,那薑…”他頓了頓,“薑大娘子聲名便會無礙。”

“這我如何不知!可她,她昨日那般平靜,委實、委實…”

長公主實在是第一回見到這般女子,如此不將禮教、世俗放在眼裡。但凡薑瑤昨日哭哭啼啼、百般傷心,她都不會如此。

而將這樣一個不將禮教世俗放在眼裡的小娘子放府裡,她實是怕她接下來再做些什麼,毀了一府的名聲。

“不成,還是嫁了她去,高門是攀不得了,免得以後此事泄露,我們護她不住,不若找個家世普通的,萬一事發,我等還彈壓得住…”長公主扶著額,“正好,阿栩不是要辦春日宴?”

“把她帶去。”

“對了,”不知想起什麼,長公主抬起頭,“大郎、三郎,你們都離她遠些。還有二郎…”

長公主忽而想起昨日滿春堂下,那兩人交錯而過的一幕。

她心一跳,旋即立馬否定了這想法。

隻嗤之以鼻地想:

她可真是著了魔了。

二郎這樣的性子,如何會看得上這等朝三暮四、心智不堅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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