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誤觸
巨大的氣流猛地衝進薑瑤的喉管,讓薑瑤咳了一陣,等她回過神來時才發覺,自己已經被楚昭帶到了廂房外。
楚昭輕輕一推,她就落了地。
落地時還有些恍惚。
瀕死的那一幕,似還停留在腦海。
“走。”
楚昭看她一眼,抬腳便走。
他月瀾輕紗袍在火與光之下,有種流光。
薑瑤往前看了一眼,連忙跟上,隻是這嫁衣穿著繁複,此時沉甸甸地壓在身上,也十分難為,她隻能提了裙擺。
旁人看來,便是一嵌金絲紅繡高頭履下上,一點纖白的肌膚隨著走動,而若隱若現。
跟在楚昭身後的羽林郎們不由垂下眼睛。
楚昭似察覺什麼,回頭看了一眼,眉便皺起來,不過,到底他也沒說什麼,隻腳步漸慢下來。
薑瑤才覺得能跟上。
但這時間,周圍亂糟糟的婢女侍衛們似已找回了秩序,有佩刀侍衛湧上來。
忽然,有人大喊一聲:“是楚二郎君!梁國公府的楚二郎君!”
登時,侍衛們就有些亂,握著刀的手都有些不穩了。
月光如洗。
火光映在在場每一個人的臉上,將侍衛們臉上的驚惶也照得清清楚楚。
而被圍攏在中間的,不過四人。
一著月白流照袍的玉麵郎君,持劍在前,雪月似的劍泓在他手中吞吐。
一著綠底紅衣的新嫁娘,她衣物飾品品無不精美華貴,卻長發披垂,一張臉蒼白似鬼。
而兩人身後,還跟著執刀的羽林郎們。
羽林郎們大都年紀不大,出身勳貴,此時跟在那兩人身後,明明是被人圍攏,抬起的眉眼卻半點不見緊張,反有種他們若敢上,必定拿手中大刀砍瓜切菜一樣,將他們全部砍了的意味。
侍衛們握刀的手更不穩了。
他們此時都有些怨起來自家郎君,招惹誰不好,非要招惹北梁公的人,哪怕那人不受重視…
可那是楚昭啊!
那是他們踮著腳也夠不上的皇城裡的貴人,跺一跺腳,就能將整個長安翻個天的貴人!
於是,庭院裡雖滿滿當當,刀光如林。
可楚昭往前一步,那滿目的刀光就往後退一步;他再前一步,那刀光又往後退一步。
萬喑之中,那一點白,就成了暗夜裡最顯眼的亮色。
他一往無前,無人敢阻,萬馬齊喑。
楚昭將這樣,帶著薑瑤生生上了庭院出去的台階。
在即將踏出滿地飛煙的庭院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楚二郎君!”
是魯蓮的聲音。
“楚二郎君深夜到訪,莫非是為了來喝一杯我與愛妾的喜酒?!”
薑瑤轉過頭去,就見方才還推推搡搡的侍衛們仿佛吃了一管強心劑,重新圍攏而來。
而那魯蓮,就站在滿是飛灰的屋簷下,推開一個試圖用白帕來替他掩去血跡的婢女,整整外戴的雙翅帽,抬腳走了過來。
侍衛們為他分出一條道。
魯蓮走到兩人麵前。
他先是看了眼薑瑤,而後,將視線落到楚昭身上,雙手抱拳裝模作樣向他行了一禮。
“見過楚二郎君。”
那姿態禮儀,不可謂不優美,不可謂不鄭重。
而後,手一揮:“來人啊!請楚二郎君留下觀禮,待我與愛妾禮成,再好生周全地送楚二郎君回府。”
侍衛們一聽,紛紛上前。
楚昭卻隻是低頭,指尖輕輕拂過自己那一泓秋霜似的劍,他輕輕一笑,誰也不知他笑什麼,突然手一抖,銀劍入鞘。
眾人以為,他要屈服時,卻見他那手輕輕一揮。
原來空蕩蕩的外庭,不知什麼時候竟湧上來一群身披玄色甲胄的羽林郎們,比起那些手執大刀顫顫巍巍的侍衛,這群羽林郎們身上的氣勢,明顯不同。
他們仿佛自是刀山劍雨裡走來,身上還帶著肅殺,這樣烏泱泱一群人,眸光所向之處,卻隻有一人——
正中那抹白。
楚昭手放了下來,他看向魯蓮,這才第一次開口,和他說話:“魯郎君,飯可以亂吃,話呢…”
他頓了頓,聲音懶而慢,看向魯蓮的眼神,卻帶著凜冽的殺氣:“不能亂說,對不對?”
魯蓮一怔,陡然想起六年前。
當日,長安樓中門大開,鐘鼓齊鳴十二聲、隻為迎楚昭一人的場景。那時長安城所有百姓都齊聚中門,見楚昭玄衣白馬,蕭蕭而來。
那時,楚昭隻有十五歲。
六年過去,人人隻記得他在皇城內清清冷冷、懶懶散散,卻仿佛都忘了,那可是十五便能率兩千羽林郎,踏破烏河王庭的少年將才。
他手中的劍,可是真見過血的。
頓時,魯蓮那點酒意就蕩然無存,他雖然輕狂,卻還是惜命的,當下手一揮,對著闔府的侍衛道:“刀兵放下,讓楚郎君走!”
楚昭卻未走,隻是望著他。
魯蓮拱了拱手,他與之前神態不同,極為配合:“二郎君放心,今日之事,隻從我口,隻從你口,魯某並無拜堂,亦無納妾,而這位…”他眸光落在薑瑤身上,薑瑤卻能從他的微笑裡,察覺出他眸中其欲她死的光。
魯蓮道:“這位小娘子,也從未來過!”
“放行!”
侍衛們紛紛放下刀兵,退到一邊。
在無數身著藏青色侍衛服的暗流裡,楚昭一襲白衣,負手往外走。
薑瑤忙跟了上去,等走到一半,似想起什麼,又轉過身來,快步向魯蓮走去,在魯蓮愕然繼而得意的眼神裡,湊到他耳邊。
“魯郎君,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真的很…”
魯蓮:“很什麼?”
“很令人惡心。“
那聲音真是甜,又溫柔。
說著,她對他一笑,在魯蓮的呆怔裡,轉身就走。
魯蓮當下就臉色發青,看著薑瑤,半天說不出話來。
而遠處,楚昭站在樹下等她,擺弄著劍穗頗有些百無聊賴的模樣,見她靠近,懶散地掀了掀眸。
“走吧。”
說著就直起身子。
雪色的流光袍在月下擺動,便如輕輕雲,淡淡霧。
薑瑤無聲跟在他身後。
走到一半,不知想起什麼,她下意識往回看了眼。
就見身後,大火映天。
幾乎要將整個莊子都燒沒了。
—
這邊,魯蓮坐在四方團草紋圈椅,翹著二郎腿看著侍衛們燒莊。
侍衛們拿著火折子,到處點火,不一會,整個彆莊都燒起來。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婢女們擠在一旁,仰頭看著那幾要衝上天的火。
一婢女過來,顫顫巍巍地將手中一物遞到魯蓮麵前:“郎君,找著了。”
她腕上有皮肉燒過的焦黑,一片赤紅的肉往外翻著,看著極為可怖。
魯蓮卻突然不高興起來,一腳踹過去。
婢女一下摔了下去。
手中鳳冠還被她高高捧著,半點不敢磕碰。
她頭磕在地麵。
魯蓮則盯著鳳冠上那紅珠,紅瑪瑙映著遠處的火光,流光溢彩,竟一點都沒折損。
他又有些高興起來。
起身,接過那鳳冠,揮揮手:“行了,下去吧。”
“哦,對了,”他眼睛彎彎,聲音溫柔,“去叫藺師父給你配些藥。”
婢女受寵若驚,說了句:“是,是。”
魯蓮端著鳳冠,端詳了會,突然對旁邊人說:“真的很美,對不對?”
旁人隻當他是在說鳳冠,連忙應聲。
魯蓮便又覺得無趣起來。
身邊竟是些俗物。
不如…
這下,他發覺,腦海中竟然浮現出另外一張臉。
亦喜亦嗔。
喜時如芙蓉嬌豔,怒時似怒海生波,拿著一翠玉瓷片便一往無前地衝過來…
魯蓮突然大笑起來,眸光左右轉轉,在那擠在一堆的侍女裡轉了轉,而後對著一人道:“湘兒,過來。”
一頭纏紗布的婢女過來,朝他福了福身:“郎君。”
“明日,去國公府將這頂…”魯蓮轉著手中這頂依然熠熠生輝的鳳冠道,“鳳冠送與薑大娘子,哦,還有你。”
“郎君的意思是?”
婢女不解,抬起的那張臉上,還殘留著未褪的紅腫。
“你啊,便與薑大娘子說——”
魯蓮招手,那婢女匍匐過來,他摸摸她腦袋,突然一把拽起來,婢女尖叫起來,一下子對上了魯蓮那雙陰狠的眼神。
他惡狠狠道:“你便告訴她——她若不收你,你便要為她打碎的魚戲蓮葉盞賠命,知道嗎?”
“知、知道了。”
婢女噤若寒蟬。
“行了,滾吧。”
魯蓮一把丟開她,婢女摔在地上,身體顫顫巍巍,魯蓮卻仿佛看到了醃臢之物,挪開眼睛。
他整整朱紅喜服,在指尖碰到喜服如絲綢般的紅色時,突然想起什麼,側過頭。
“碧璽,你說,香爐裡那東西,是不是該生效了呢。”
那新房裡伺候的婢女膝行過來:“婢、婢子當時放了三粒天風丸,應,應當是…生效了。”
魯蓮有些可惜。
他其實是有些喜歡薑瑤了的。
—
而這時,對此還一無所知的薑瑤已經出了魯蓮的彆莊,上了楚昭的馬車。
馬車骨碌碌地行在山道上,在暗夜裡不知往哪兒去。
薑瑤靠著車窗,有些難受。
隻感覺身體很熱,體內仿佛有股奇怪地、無法令她疏解的燥在不斷攀升,令她暈乎。
天地也仿佛變了樣。
這時,一道微光落入眼簾。
竟是楚昭掀簾進來,他仿佛來車內尋什麼東西,掀簾的袖長長泄下,無一絲雜色,潔如淨雪。
便如他這個人,如霜雪一般。
薑瑤眸光落到他臉上。
從那白如玉質的臉,到高挺的鼻,最後到那削薄的唇。
唇線分明。
唇形很漂亮。
是淡淡的粉。
很好親的模樣。
楚昭突然感覺不大對,抬眸看了一眼,就見薑瑤團坐在地,綠底朱紅大袍在車廂內泄蜿蜒,竟將整個車廂都襯得無端端豔起來。
她如坐紅雲,墨發披垂,眼泛桃花,此時正看他來。
楚昭如臨大敵。
而對方已經撲來。
他下意識往後一避,奈何車廂逼仄,那人卻還是撲來,撲到……
楚昭這輩子,經曆過大漠狼煙,走過冰原草莽,曾趴在驪原道三日夜、隻為等烏河族人入套,也曾跋涉三千裡痛擊烏河王庭,可卻第一次碰到,眼下這種事。
他低頭看著腰腹。
如玉麵上,紅雲翻湧。
驚怒難消。
“薑瑤!”
而薑瑤卻還猶自懵懂,隻抬頭望著他,那素白如瓷、陷入他雪袍裡的一隻手,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