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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ter06

“沒大沒小。”孟鏡年輕笑一聲,把目光移過去瞧進站提示,沒有否認她的拆穿,卻似乎也不願繼續這般被審視。

林檎的記憶裡,孟鏡年最初並不是這樣的性格。

叔叔嬸嬸是差了三級的大學同學,兩人在嬸嬸十九歲那年在一起,本科畢業領證。那時孟家父母並不十分樂意,但看叔叔人品端方又頗有前途,終究沒有多做反對。

兩人談戀愛的第二年,叔叔帶著嬸嬸,和兄嫂——也就是林檎的父母見了麵,孟鏡年也跟著去了。那時她四歲。

那麼小,還不記事,這段記憶早已遺失,是聽叔叔嬸嬸追憶往事的時候提起的。

她對孟鏡年最初的印象,要到她六歲以後——父母和叔叔嬸嬸聚餐,嬸嬸那邊帶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小哥哥,穿著藍白配色的校服,皮膚白得像梢頭輕雪一樣。父親糾正她,不叫哥哥,叫叔叔。

這麼混叫了一陣叔叔,她十歲時孟落笛出生,嬸嬸又提議,還是應該跟著叫舅舅。她也弄不懂叔叔和舅舅有什麼本質的區彆,隻是讓她叫什麼,她就叫什麼罷了。

被叔叔嬸嬸收養以後,她和孟鏡年的接觸自然也變得頻繁。

小孩子都喜歡跟比自己大的大孩子玩,像是人類的一種慕強的本能,自有一次半夜偷吃麵包,被孟鏡年發現,不但沒有拆穿,還幫她隱瞞之後,她心理上就對他多了一分親近感。

不管他在玩什麼,她都會挨過去,好奇旁觀,他也不攆她,手裡看的小說,可以玩《影子傳說》的複古掌機,或是拚到一半的十六階魔方,都會毫不猶豫地給她拿去玩。

吃飯時叔叔誇了一句一一這次期末考試考得真好,他去跟朋友打球,回來就會順手給她帶個甜筒做獎勵。

那個階段的孟鏡年,還保留幾分高中生該有的情緒化,輸了球鬱悶,贏了競賽意氣風發三分自矜,不高興就窩在沙發裡看一下午的恐怖片也不理人。

好像就是上了大學以後,他開始漸漸的喜怒不形於色,以至於成了現在這樣溫和自持,卻內裡疏離的性格。

似乎,從他成年以後,她就再也沒見他發過脾氣。

一次也沒有。

林檎不再說什麼,身體朝前,手掌在身側撐住座椅。

終究,他們做不到完全的無話不談。

地鐵站裡安靜極了,站在上車區的乘客各自低頭玩手機,扶梯久久的也不再有人下來。

她想到自己看過的有部末日電影裡,似乎有這樣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

寧願這就是末日。

隧道裡驟然響起悶重的呼嘯聲,好似一陣耳鳴。

“車來了。”林檎說。

孟鏡年先她一步起身,繞過來順手就把她的背包拎了起來,她說“不用”,伸手要自己去提,孟鏡年已轉身往上客區走去。

“裝什麼了,這麼重?”他笑問。

“外套、鞋子,還有化妝和卸妝的東西。”

地鐵到站,車門彈開,車廂裡很是空蕩,林檎在挨著車門的位置坐下,孟鏡年坐在她旁邊。

地鐵行駛了一會兒,林檎察覺到這節車廂的另一側,有個男的手裡拿著手機,抱著雙臂,目光若無其事地看著彆處。

自以為不會被發現的偷拍姿勢。

林檎皺眉,盯住了那男的,他自然是看見了,卻把目光撇得更遠,裝得更加若無其事。

林檎忍不了了,正要起身,孟鏡年伸手,輕輕地在她手背上按了按,隨即站起來,走到那人麵前。

“把偷拍的視頻刪了。”孟鏡年聲音沉冷。

“誰偷拍……”

孟鏡年一句廢話也不說,撥出“110”三個字,出示給那男的看了一眼,便要按下撥號鍵。

“……我刪!我馬上刪!”男的慌了。

孟鏡年垂下目光,盯住他,看他慌慌張張地點進相冊,刪除了最新的一段視頻,一眼望去,相冊前麵的內容倒是正常的,大抵不是慣犯。

“回收箱。”孟鏡年提醒。

男的點進相冊回收箱,選擇全部刪除,把清空的界麵展示給孟鏡年。

孟鏡年這才轉身回林檎身旁坐下。

男的把整個身體都側了過去,完全背對兩人,下站一到,立即跑下車。

整節車廂,就剩下兩人。

林檎說:“謝謝。”

孟鏡年搖了搖頭。

“其實都習慣了,經常的事,有時候我還管一下,有時候很累,就懶得管了。”有色美瞳戴久了,不大舒服,又不能上手去揉,林檎隻能使勁地眨了眨眼,“有一次也是坐地鐵,出了一個商業s展回來,s的是一個熱門的遊戲人物,不知道被誰拍了十秒鐘的視頻發在網上火了,那一陣每天都有人來院裡找我,或是加我微信,煩都要煩死了。”

孟鏡年看著她,也不知這種事要如何安慰,被迫適應這樣一種被侵權的處境,實在是一種不公正。

“所以我在想,以後開發一個後台運作的ai程序,一旦檢測到偷拍,就超頻運行,直接把主板和內存統統燒壞。”

“難點在於,要如何在每台手機上都裝上這樣的程序?”

“小舅你去當官,做到工信部的老大,強製推行。”

孟鏡年笑出一聲。她開玩笑總是冷不丁的,十分的語出驚人。

林檎轉頭看了孟鏡年一眼,又飛快地收回視線。

他去江家之前,應當換過衣服,不是上午那件板正的襯衫,身上這一件更偏休閒,料子有些柔軟,煙霧色調,叫他整個人像是白玉為骨的謫仙,這一聲笑帶點鼻音,懶懶散散的,叫她驟然地無措了起來。

“……小舅你好像不喜歡開車?”林檎故作自然地另起了話題。

“今天晚上要喝酒,開車不方便。不過確實不大喜歡,太消耗注意力。我喜歡坐地鐵。”

“我也喜歡。”林檎立即說,“在地鐵上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卸妝?”孟鏡年笑說。

“嗯。”

“現在要卸嗎?”孟鏡年指一指她的背包。

“美瞳還沒摘,不方便卸。”

難怪她今天的眼睛看起來不大一樣,黑色的瞳仁裡隱約泛著血色,被她盯住時,會覺得整個人無所遁形。

“你坐地鐵,會做什麼事?”林檎問。

“這兩年主要是聽德語聽力。”

“……看來確實很難。”

孟鏡年笑:“是啊。”

又坐了兩站,兩人站內換乘,上了另一條可直達學校的線路。

路程過半,林檎頻頻眨眼打嗬欠。

孟鏡年往她臉上看去,“困了?”

林檎搖頭,“美瞳戴久了不舒服,容易缺氧打嗬欠。”

“剛剛換乘的時候,怎麼不去洗手間摘了?”

“不確定洗手間有沒有洗手液,不洗乾淨摘可能會得結膜炎。”

孟鏡年驟然想到什麼:“你拍攝完直接過來的?”

“嗯。”

“吃晚飯了嗎?”

“……沒有。”

孟鏡年抬頭看了一眼對麵的線路圖,還有七八站路。

二十分鐘左右,到了學校的前一站。

孟鏡年提起她的背包,說:“走吧,下車。”

林檎說:“我還沒到……”

“帶你吃飯。”

林檎怔了一下,立即跟著起身。

穿過閘機,出了地鐵站,一邊往外走,孟鏡年一邊說:“你要是還不怎麼餓的話,先去我那兒把妝卸了。”

“……好。”

三月中的夜風,還有些微涼,就這麼毫無預警地在她心口撞了一個來回。

這一站離孟鏡年租住的小區很近,步行大約五分鐘。

林檎的黑色背包,被孟鏡年輕巧地拎了一路。

進門,林檎看著明顯比上一次整潔的客廳,在玄關處卻步——上次來孟鏡年沒有做大掃除,她是直接穿鞋進的屋。

“沒關係,你直接進來。”孟鏡年回頭說。

林檎搖頭,彎腰去脫腳上的靴子,“我打赤腳吧。”

“脫起來不麻煩嗎?”

高筒係帶的皮靴,數不清有多少孔,穿脫顯然是個大工程。

“不麻煩。”林檎向他展示,這靴子是側邊拉鏈的,那些鞋帶都隻是裝飾而已。

“……好吧。”孟鏡年失笑。

他轉身,再度看了看鞋櫃,確實沒有多餘拖鞋,叫人小姑娘穿他穿過的,也實在不合適。

正要問她要不要拿浴室拖鞋將就一下,陡然想到抽屜裡還有雙當時為乘飛機買的一次性棉拖。

拿出來拆開,彎腰放到她腳邊,“可能大了,你將就穿一穿,下回我買幾雙新的。”

“下回”這個詞,遠比任何確定的承諾更加目眩神迷,因為足夠有期待。

林檎趿拉拖鞋,走往浴室。

百葉簾拉開著,半開的窗戶,湧入微潮夜風。

浴室空間分外整潔,不見一絲汙跡或者毛發,被風蕩滌過許久,仍然殘留一股清淡的木質調的香氣。

林檎站在鏡前,無措極了,浴室簡直比臥室更具有一種“私人感”,她就這樣闖了進來,帶著絕對無法宣之於口的心事。

洗麵奶、電動牙刷、漱口水、剃須刀……毛巾一色都是深灰。

她頓了片刻,才伸手從放在洗手台角落的洗手液瓶裡,按出一泵。

洗淨手,撥開眼皮,摘落隱形眼鏡,腳踩垃圾桶的踏板——新換的垃圾袋,裡麵沒有任何東西——扔進去。

眼唇卸妝液浸濕棉片,按住眼睛,使黏貼假睫毛的膠水軟化。

“一一,洗手液在台子上。還缺什麼就說一聲。”從客廳裡傳來孟鏡年平和的聲音。

“不缺什麼,我都帶啦。”林檎應了一聲。

妝容都卸乾淨,林檎往鏡子裡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孟鏡年那支黑色包裝的洗麵奶上。

孟鏡年拿了瓶水,擰開喝去小半,放在茶幾上。

他拿過茶幾上的一本氣象學期刊,隨意地翻了一會兒標題和摘要,等了約莫幾分鐘,拐角處人影一晃,林檎拎著她的洗漱包,走了出來。

身上還是那條先鋒的長裙,妝容卻都卸乾淨了,被那濃鬱的長裙襯托,蒼白得像是褪了色。頭發也拆散了,蓬鬆地散落在肩後。

“好了嗎?”孟鏡年問。

“嗯。”

孟鏡年闔上雜誌,放回茶幾。

林檎走過來,從背包裡揪出一件灰色外套,再把洗漱包放進去,說道:“可以走了。”

兩人走到玄關換鞋,孟鏡年一手提著背包,一手打開房門撐住,等她先行。

林檎拉上靴子的拉鏈,直起身,從他麵前邁出房門。

這極其接近的一瞬,孟鏡年嗅到一陣帶著水汽的,極其淺淡的清香。

……是他的洗麵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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