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求情,謝璁隻好妥協道:“你一個小娘子家的出門不方便,若你兄長答應陪你去你就出去吧,否則你就安心待在家裡。”
謝嘉妤高興極了,立即去纏著謝瞻。
她知道衛桓肯定來求過謝瞻了,謝瞻就算不看著她的麵子,也不好拂卻了衛桓的意思。
謝瞻推開她,“彆煩人,先吃飯。”
態度不怎麼耐煩,謝嘉妤悻悻地坐了回去。
一直到用完飯,謝嘉妤翹首以盼,不停地給謝瞻使眼色。
謝瞻跟沒看到她似的,十二郎抱著謝瞻的大腿,小家夥要和他一起出去放煙花,謝瞻抱起十二郎就走了出去。
謝嘉妤連忙追出去,沒一會兒又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嫂嫂,哥哥不讓我去!”她對著沈棠寧撒嬌,“嫂嫂,你幫我去求求哥哥吧,你長得這麼好看,肚子裡還有我的小侄子,說不定你一開口哥哥就答應了!”
沈棠寧趕緊搖頭:“我不行,我不成!要不你再去求求他?”
“嫂嫂,你難道就不想出去嗎?今晚上元夜,城中無論貧富之家無不掛燈,街市亮如白晝,你知道那些燈盞有多美嗎?上至閨秀、下至村婦,大家相伴而觀,我若是不去,豈不是明日都成了其他姐妹們裡的笑柄!”
聽了謝嘉妤的這番話,沈棠寧不由也心向往之了。
然而她在謝瞻心中幾斤幾兩自己還是清楚得很,隻得推辭道:“我還懷著身子,母親不會答應我去的。”
這還不簡單!謝嘉妤風風火火去到王氏身邊,不知說了什麼,逗得王氏笑容滿麵,謝嘉妤再回來時,胸有成竹地拍著胸脯道:“嫂嫂放心,我娘已經答應了,現在就差哥哥了!”
沈棠寧仍是猶豫,但架不住謝嘉妤的嚷求,扭股兒糖似的賴在她身邊哼唧,“嫂嫂你就去告訴哥哥,你說你也想出去,我們兩個都想出去,十二郎再給我們幫幫腔,這事情還不就成啦!”
說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高興地架著沈棠寧走了出去,沈棠寧倒也不完全是被趕鴨子上架,其實心裡麵對燈會的向往超過了對謝瞻的畏懼。
罷了,大不了就被他再刻薄一回,反正她也習慣了。
夜涼如水,月色也皎潔明亮,十二郎在跟著丫鬟們放煙花嬉鬨,謝瞻就負手靜靜立在庭院中央看著,背影頎長而挺拔。
她慢慢走到謝瞻身後,謝瞻似有所覺,忽轉過身,瞥向她。
沈棠寧心一緊,忙垂下眼,正猶豫著如何措辭開口,挽著她胳膊的謝嘉妤卻突然鬆開,上前抱走了十二郎,衝她眨眨眼。
沈棠寧一愣。
“什麼事?”
謝瞻語氣淡淡地。
聽起來好像心情不是特彆差……
但若是她和謝嘉妤一起出門,謝瞻一定也會跟著,一想到這裡,沈棠寧便又覺燈會好像也沒那麼有意思了。
“沒什麼事。”
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放棄了出門的打算。
話說完,兩人都靜默了下來。
“女誡抄完了?”謝瞻盯著她,又問。
五個月之後她的孕肚漲得愈發快了,隔著衣服都能明顯看到曲線的隆起。
謝瞻的視線繼續往上滑。
待沈棠寧抬起頭時,謝瞻便立即移開了自己的視線,望向遠處廊簷下掛著的一盞角燈。
“都抄完了。”她輕聲說。
謝嘉妤抱著十二郎坐在美人靠上,看著謝瞻和沈棠寧一前一後走出了門,自言自語道:“他們這是去哪兒呢?”
十二郎說:“去幽會!”
謝嘉妤“咦”了一聲,“臭小子,你還懂什麼叫幽會?”
“那是!”
十二郎嘿嘿地笑,露出幾粒小白牙,向謝嘉妤甜甜撒嬌道:“姐姐,我也想去燈會!”
謝嘉妤笑眯眯道:“你想得美!”
十二郎:“……”
……
謝嘉妤過去的時候,謝瞻已經檢查完了沈棠寧抄寫的一百遍女誡。
謝嘉妤從窗外探進頭來,哀怨地道:“哥哥,我到底能不能出去啊,再不出去就晚了!
謝瞻在屋裡坐著,聞言放下手裡的一摞女誡,看起來很是勉為其難地道:“既然你這麼想去,就去吧。”
謝嘉妤驚喜不已,心想今晚哥哥倒是好說話得很,謝瞻接著又道:“你一個人出去我不放心,最好能去彆的房叫上你的幾個姐妹。”
謝嘉妤忙說:“現在到快二更天了,哪裡還能叫到其他姐妹啊,人家早就成群結隊地出去了,嫂嫂你和我一起去吧!”
沈棠寧遲疑地看向謝瞻。
謝瞻卻起身走了出去,丟下一句話。
“隨你。”
衛桓在燈樓下等了接近一個時辰。
一輛油壁車緩緩停在燈樓旁,少頃,穿著蔥綠褙子月華裙的少女像小麻雀一樣從馬車上歡快地跳了下去,直奔那等在燈樓下的一個綠衣長袍的男子而去。
沈棠寧也由錦書和韶音扶著慢慢下車,馬車恰好停在燈樓前,所謂的燈樓是由數千盞琉璃燈以彩帶結成,樓高一百五十尺,樓上橫出的部分綴滿珠玉金銀,遠遠看來富麗堂皇,令人驚歎。
燈光明亮得刺眼,沈棠寧有些不大適應地抬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忽擋在了她的麵前,燈光沒有那麼刺目了。
沈棠寧抬起頭,是謝瞻。
謝瞻換了一身常服,寬袍大袖,腰束玉帶,不知是沈棠寧的錯覺還是燈光太過耀眼的緣故,竟襯得他平素冷酷淩厲的眉眼都變得溫和了許多。
一股人潮自燈樓一側湧過來,謝瞻反應快,立即握住沈棠寧的胳膊向一旁避去。
她的手臂細而綿軟,謝瞻一隻手就能握過來,明明沒什麼肉,小臂卻柔軟得能叫人的手指都陷進去,隔著厚厚的衣料,攥在手裡亦柔若無骨般。
沈棠寧卻被他攥得有些疼,踉蹌了下,等人潮過去後,她稍微掙了掙。
謝瞻就不悅地看向她,很想告訴她欲擒故縱的把戲玩多了,就沒什麼意思了。
“不想丟就到我後麵去,跟緊了!”他鬆了手,冷冷說。
與衛桓和謝嘉妤會合後,雙方幾句寒暄,衛桓跟著謝嘉妤客氣地喚了沈棠寧一聲嫂嫂。
廝見畢,謝嘉妤的心思就完全放在了衛桓的身上,兩人在前麵走著有說有笑。
衛桓是世家子弟,生得氣宇軒昂,風度翩翩,幾乎算是看著謝嘉妤長大,即使謝嘉妤捉弄,他也不過是無奈地笑笑,任她高興。
沈棠寧還注意到,衛桓一直緊緊拉著謝嘉妤的手。
她默默移開視線,將心思放到街道兩側美輪美奐的燈盞上。
一路摩肩擦踵,果如謝嘉妤所言男男女女結伴而行,凡百姓家門首前皆懸燈盞兩架,以致五步一彩棚,十步一燈樓,遊人士女,車馬喧闐,鑼鼓喧天。
沈棠寧不知不覺入迷,看得目不轉睛,因為興奮,臉龐情不自禁浮上兩抹暈紅。
出門前謝嘉妤特意給她打扮了一下,發上簪了一朵碗口大的海棠花,淡掃娥眉,唇上抹了一點唇脂,她的容貌原本便嫵媚嬌豔,卻又不失大家閨秀的娟秀端莊,尤其一雙大大的杏眼,眼波流轉,站在人群之中更是光彩照人。
臨出門前謝嘉妤還曾故意把沈棠寧推到謝瞻麵前,笑嘻嘻地道:“哥哥你看,嫂嫂今日妝容美不美?”
沈棠寧很是尷尬,謝瞻卻隻是不屑地掃了一眼,出門上了馬。
氣得謝嘉妤在背後嘀咕著罵他,“柳下惠都沒你這麼正派!”
……
男子高大俊美,女子嬌柔秀美,兩人站在一起仿若一對璧人,引得路人頻頻回首。
謝瞻目不斜視,沈棠寧就很不自在,她以前就不怎麼出門,突然被這麼多人圍觀盯著著,她隻感覺十分窘迫。
偶有路人擦肩而過,她不得已往謝瞻的身上靠去,手心碰到他的手背。
後來人實在太多,甚至有人從兩人中間穿過。
人流湧過時,沈棠寧的手心再一次撞到了謝瞻的手背,這一次,謝瞻直接握住了沈棠寧的手。
男人的掌心寬厚乾燥,常年騎射,指腹和虎口處的老繭卻粗糙得很,磨得沈棠寧嬌嫩的肌膚有些刺疼,沈棠寧幾次想把手抽出來,他反而握得更緊。
可大約是人太多了的緣故,無論她怎麼叫喊他,示意他鬆開手,謝瞻耳朵都像聾了一樣聽不到。
四周熙熙攘攘,沈棠寧的注意力不知不覺又被彆處吸引去,等她看向了彆處,謝瞻才微微瞥眼,朝她瞅去。
隻見她仰著頭正不知望向何處,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裡麵閃著新鮮事物的好奇與歡喜。
明月高懸,萬家燈火。
月光與燈光灑落在她白皙嬌美的麵龐上,她便這般亭亭玉立在他的身側,明眸皓齒,烏發雪膚。
自從有了身孕以後,她的身上漸漸褪去少女的青澀,像是一顆桃子恰如其分地成熟到最飽滿圓潤的時候,卻又不失甜美多汁,是一種介於少女與小婦人之間的嫵媚風情,美得叫人根本移不開眼。
謝瞻目不轉睛地看著沈棠寧,喉頭不自覺地滾了又滾,他覺得喉嚨有些乾澀,心裡又似乎莫名地煩亂,掌心開始出汗。
但當沈棠寧扭過粉頸的時候,他立即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有幾人笑著從沈棠寧身旁擠過去,沈棠寧忙一手護著肚子,向他身上靠了一下。
她身子軟軟的,兩人離得很近很近,她發間散發著幽幽的薔薇花香,似乎還有一團綿軟的豐盈無意間擦過他的手臂,貼著輕輕按了一下……
謝瞻幾乎是一下子就意識到了那是什麼,身體驀地繃緊。
沈棠寧卻是毫無所覺,人群散去後,她便迅速與他分開距離,繼續垂著頭,跟在他的身旁。
謝瞻舔了舔乾燥的唇,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忍不住又瞄了沈棠寧一眼。
其實,他承認沈棠寧長得是很好看。
若以後她生了女兒,長得像她也不錯,隻是不論生的是男是女,孩子都絕不能讓她教養,她身上的壞習氣太多,若是孩子任由她教,說不準便會被教壞。
不過雖是如此,她做人還算是有底線,至少不會像馮氏那樣壞到根子裡,教唆謝嘉妤,性情也安靜柔順,不吵鬨聒噪。
既然兩人孩子都有了,她也不想和離,如果以後她願意努力改掉從前的那些壞習,謝瞻覺得他也是可以湊合著和她繼續過下去的。
當然——他的妥協僅僅是為了孩子而已,畢竟和離再娶一個,還不知會娶個什麼樣的妖魔鬼怪,他嫌麻煩。
但沈棠寧身上的那些習性他是一刻也不能容忍的,必須幫她改掉。
謝瞻皺眉思索著,除了抄女誡,最好再給沈棠寧找幾個教養嬤嬤和女老師,教教她什麼叫做禮義廉恥。
轉念又一想,不成,這女子如此固執蠢笨,旁人教他不放心,還是他親自教比較好,免得她以後見著個男人就撲上去,那他就真要氣瘋了……
一時想得入神,兩人行至一處樓閣亭台高聳的廣廈之處,中央的金魚池碧波浩渺,繡船遍布,池水中倒映著夜幕中央的一輪皎月,女孩兒們則三三兩兩地圍聚在岸邊放荷花燈。
謝嘉妤在前麵驚歎道:“好美哇!我也要去放荷花燈!”
“嫂嫂,我們一起去放荷花燈吧!”
謝嘉妤說著便飛快地朝兩人飛奔過來,謝瞻和沈棠寧交握的手都下意識地迅速分開。
汗水濕潤,被風一吹有微涼的冷意。
謝瞻將手背到身後,佯裝看向彆處。
謝嘉妤拉著沈棠寧向前走,沈棠寧看向謝瞻,有些遲疑。
“哎呀嫂嫂,你看他做什麼,我哥哥最不懂情趣了,難道你還想他陪你放燈?”
“不是,阿妤,我不……”
沈棠寧忙解釋,謝嘉妤卻不由分說,拉著她便去一旁的小攤上買燈了。
謝瞻看著兩人走到一處攤位前,謝嘉妤和攤老板交談兩句,買下兩盞荷花燈,攤老板不知又遞給兩人什麼東西,謝嘉妤湊到沈棠寧耳旁說了幾句話。
沈棠寧一怔,而後輕輕垂下了頭,沒再言語。
“臨遠。”
衛桓走了過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打量。
“看什麼,這麼入神?”他笑道。
“沒什麼。”謝瞻若無其事道。
“你紙箋上寫的是誰,咦……怎麼好像不是我哥哥?”
一個女孩子歡快的笑聲從兩人背後傳來。
另一女子羞惱嚷道:“討厭你,不許偷看!我寫的是我父兄的名字,為何要寫你兄長?”
起初那女子就笑嘻嘻地道:“荷花燈是為心上人祈福的,你不寫我哥哥,莫不是還要寫彆人家的情哥哥,這是個什麼道理?”
“你……你這小蹄子,你給我站住!”
兩個女子笑鬨起來。
衛桓聽了片刻,笑著道:“聽聞女子們放荷花燈,都會在燈心處藏一張紙箋,紙箋上寫著自己心上人的名字。”
“你想去看嘉妤寫了誰?”謝瞻挑眉。
衛桓擺手道:“那倒不必,我自然曉得她寫的是我。”
衛桓說得很有底氣。
他也的確有這個底氣。
衛桓比謝嘉妤年長六歲,原本鄭國公夫人想給他定的是一位已經風華正茂的名門淑女,謝嘉妤尚未及笄,並不在鄭國公夫人的考慮範圍內。
謝嘉妤性格爽朗大方,她竟直接去尋了衛桓表白,不知她說了些什麼,總之衛桓喝了她的迷魂湯,兩人背著雙方家長偷偷幽會許久,才被王氏與鄭國公夫人發現。
而那廂岸邊,謝嘉妤與沈棠寧分彆寫好了祈福的紙箋,點燃燈燭,將紙箋藏於燈心之間。
沈棠寧大著肚子,她蹲不下身,便手裡捧著荷花燈,學著謝嘉妤的樣子,閉上雙眼。
年少時她也曾幻想著,日後她會為何人放一盞荷花燈。
後來她尋到了那個人,隻可惜兩人有緣無份。
自分彆後,她嫁為人婦,他也投了定北王的帳下。
可能,這一切都是命吧。
沈棠寧睜大雙眼,抬頭望天。
片刻後,她麵色便恢複了平靜,將荷花燈遞給錦書。
錦書放燈入河,輕輕一推。
荷花燈亮著幽幽的光芒,輕盈地隨著池水飄向遠處。
……
衛桓遇到了幾個熟人,是他在宮中做勳衛的兄弟們,謝瞻和他們不熟,遂避開去了彆處。
謝嘉妤就拉著沈棠寧去了長廊上觀景遊玩,兩人也不在岸邊。
謝瞻向姑嫂兩人剛停留過的地方走去。
“聽說放女子們荷花燈,都會在燈心處藏一張紙箋,紙箋上寫著自己心上人的名字。”
衛桓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都是些無聊的玩意兒,有什麼好看的,他真是鬼迷心竅了。
謝瞻皺皺眉,停住步子,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他忽停了下來,鬼使神差又回到原處。
這會兒沒風了,沈棠寧和謝嘉妤放在水裡的荷花燈沒有漂流多遠便停滯不前,兩人買的自然都是最貴的荷花燈,是用八片纏繞了粉紗的金絲做成花瓣的模樣,合成一朵荷花。
那荷花燈就靜靜地在水中亮著,並沒有和其他人的燈盞混雜在一處。
謝瞻在草叢旁尋摸了長長的棍子,向池水中央的長橋走去。
很快,沈棠寧的荷花燈就被他打撈了上來。
謝瞻拔掉上麵還在燃著的一截燈燭,抽出藏在燈心的紙箋。
不過在偷看之前,他還是有些心虛的,裝作看風景一樣抬頭四下尋找沈棠寧的背影。
誰知安成突然就從一旁湊了過來,腆著臉笑道:“嘿嘿,爺,您放心,四姑娘和世子夫人還在廊上轉悠著呢!”
謝瞻手一頓,冷冷瞪了長忠一眼。
拍馬屁拍到了馬屁股上,安成訕訕,連忙轉過身去,表示自己不會偷看。
謝瞻才放心地把紙箋展開。
莫名的,他掌心又出了一層細汗。
其實沒什麼,不管這紙上寫什麼內容,都是他意料之中的。
這時,一陣風吹了過來,月光突暗,紙箋上的字影影綽綽,不大叫人看得清。
謝瞻隻好換了個方向,把紙箋對著街市懸掛燈盞最多的明亮處。
隻見紙箋上就寫了一行,女子的字體娟秀柔潤,是沈棠寧的字。
謝瞻不免湊近了些——
“仲昀哥哥,願你福壽綿長。”
蕭硯,字仲昀。
蕭仲昀。
蕭、仲、昀!
謝瞻不甘心,把紙箋反複、來回翻看,終於確認。
這張破紙壓根就沒寫他的名字!
他慢慢放下紙箋,在掌心一點點揉碎。
旋即,咬牙切齒,怒氣翻湧,驀地抓起地上的荷花燈就撕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