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瞻見她微垂粉頸,默不作聲,愈發斷定自己是戳中了她的心事。
沈棠寧這麼愛臭美矯情的女子,連孕期都嚴格控製自己的飲食,他還是第一次見。
他覺得若是姑息此舉,長此以往她必定變本加厲,作為孩子的父親,他有權訓斥勸誡她,為免她日後繼續犯錯。
是以,今夜他紆尊降貴地坐在沈棠寧的旁邊,和她多說了幾句。
末了,再問她:“都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
謝瞻很滿意沈棠寧的乖巧聽話,準備起身離開。
沈棠寧見他總算起身,心下不由鬆了口氣。
謝瞻路過她的書案旁時,忽然停下。
沈棠寧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書案上擺著幾本藍皮的新書,其中一本正麵朝上,用秀美的簪花小篆寫著《兵機類纂》四個大字,很是顯眼。
沈棠寧臉色一變。
謝瞻正待伸手去拿,沈棠寧卻搶先他一步將兩本書都挾了過來,往身後一背。
謝瞻鳳眼微眯,轉身看向她。
沈棠寧退後兩步,說道:“都是些雜書,沒什麼好看的,世子應當不感興趣。”
她神色有些慌亂和警惕,也不敢與他對視。
謝瞻隻把手伸到她麵前,淡淡地道:“拿來。”
“真的隻是些雜書。”沈棠寧堅持。
謝瞻的身影向她罩過來。
謝瞻身高七尺,沈棠寧隻到他的胸口,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淡漠而不屑,仿佛在看一隻垂死掙紮的兔子。
沈棠寧脖子酸直,呼吸也逐漸變得困難,手指仍舊死死地抓住書脊不放。
“拿來!”
這一次,謝瞻的態度陡然變得強硬起來,還透出幾分不耐。
肩膀忽地被人攥住,沈棠寧吃痛,忍不住嚶嚀出聲。謝瞻捉住她的肩,俯下身,去奪她身後的那兩本書。
掌下女子的肩頭圓潤纖瘦,她似是吃了一驚,還想要再掙紮,他輕輕一按便將她牢牢製住。她發間清幽的芳香刹那間掠過他的鼻端,耳後與頸間的肌膚細膩如雪。
謝瞻隻掃了一眼,便迅速地起身,避開了去。翻開從沈棠寧手裡奪回的書,越翻看,眉頭皺得越深。
合上書,他指著外麵,“關上門,出去,不許人進來。”
門外的錦書和韶音都猶豫著
沈棠寧對兩人說道:“沒事,你們先下去吧,我與世子有些話要說。”
錦書和韶音對視一眼,便隻好慢慢退了下去,眼裡遮不住的擔憂。
“這兩本書你哪裡來的,說實話!”
門一關,謝瞻十分嚴厲地喝問她道。
沈棠寧的心砰砰直跳,回答他的問題:“家父留下的書。”
說罷,她鎮定地望向謝瞻,“世子,家父乃武將,家裡有幾本兵書,應該沒有觸犯律法吧?我是思念父親,所以離家時,才從家中拿走了這幾本書。”
當然沒有觸犯律法,可沈棠寧不過一深閨柔弱女子,案頭擺兵書太過反常。
沈棠寧覺得謝瞻現在看她的眼神,很像在審視她是不是細作。
她垂下眼,任由謝瞻打量。
“你以為我是你以前的那些男人,被你隨便打發兩句就能蒙混過關?”
謝瞻把書攤開在沈棠寧麵前,“書頁嶄新,墨跡清楚,根本不是陳年舊書,便是你那父親親手寫的至今也有七八年了,你又如何解釋?”
謝瞻把書扔到沈棠寧的身上,沈棠寧被書頁拍得臉疼,閉上眼,有些吃力地接住。
“這些書……是,是我的手抄本,我擔心毀壞父親生前愛物,才會如此,並非有意欺騙你。”
“所以你就把他所有的書都抄了一遍?”
謝瞻轉身,一腳將沈棠寧藏在書案底下的一摞書踢散。
覆蓋在書上的紗布掉了,裡麵除了兵書便是四書五經,大部分是已經謄寫好的,封皮書頁嶄新,內容一模一樣,有些則是舊書原本,書頁泛黃老舊。
沈棠寧呆住。
這些書藏在書案底下,她隻有在屋裡沒人,以及有錦書和韶音的時候才會打開抄書,謝瞻他才來了幾回,怎麼會知道她把書藏在了這裡!
謝瞻剛進屋的時候就打量過一遍她的房間,她書案上擺著兵書,書案底下又藏了這麼一大摞用厚紗布蓋住的書,很難不吸引他的注意。
而這些書的內容大部分又一模一樣,沈棠寧一個深閨中的弱女子,她為何要謄寫這麼多一模一樣的書?
契國的樞密院設有專屬的諜報機構,是以京都城中不乏有一些契人安插的細作。
前段時間順天府就抓獲了一個東契人的細作。那細作也是一名弱女子,周國人,卻從小在東契長大,長大後被指派到京都城,謊稱自己是某某人家失散多年的女兒,被父母嫁給一名高官之子,頗受夫婿寵愛。
家中的小妾為了夫主的寵愛與她爭風吃醋,因她不知大部分周人小時候都會唱的睡前小調兒,將她這位主母寫信偷偷舉報到順天府。
順天府尹和她那夫君恰巧有舊,沒放心上,隻將此事告知了她的夫君。
那男子回家後從此細心觀察他的妻子,果然越看越覺得他這妻子古怪,終於有一次在她的匣子裡搜查到了與契人私通的信件,男子大吃一驚,趕緊大義滅親將她交到了順天府。
那女子的下場後來可想而知,男子的父親僅僅被降職處罰。
畢竟在本朝,私通契人可是要誅滅九族的大罪,謝瞻厲聲說道:“沈氏,現在跟我說實話,或許我還會對你從輕處置!倘若你膽敢有任何隱瞞,被我知道你私下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算你腹中的孩子是我的種,我也斷然不會包庇你!”
兩人發生肌膚之親的那一日,事後謝瞻也曾懷疑沈棠寧是故意算計他,因他平日裡也喝酒,卻從未有一次如那日般失控。
後來聽說她已有婚約,私下去查她一無所獲,他便再未提過此事。
算計他的或許另有其人,無非是朝堂上那幾個素來與他不合的政敵,沈棠寧隻是剛巧撞上了而已。
但若是沈棠寧膽敢通敵叛國……他這輩子最恨契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就算她肚子裡有他的孩子,一屍兩命,他也一樣殺了以泄心頭之恨!
謝瞻看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樣,沈棠寧白著臉道:“謝世子,我不是有意瞞你的,你先彆生氣,我說實話。”
她頓了一下。
“兵書的確是我爹爹的,書也是我抄的,我抄書是……是為了賣錢,沒有彆的原因。”
“賣什麼?”
她越說聲音越低,謝瞻走近一步,這一次聽清了。
“賣錢,因為我,缺錢。”
終於說出了那句話。頭頂上像是壓了千斤重般的石頭,每一個字都壓得沈棠寧抬不起來頭。
她竭力克製著才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平靜地道:“賣書可以賺錢,我多抄一本,便能得三兩銀子的錢,世子若是不信,可以去查,我若有任何隱瞞,隨世子你如何處置。”
沈棠寧從小練習琴棋書畫,尤擅丹青和小楷,她的字娟秀漂亮,書生們都很喜歡買她謄寫的書,寄賣到書肆一本能得三四兩銀子。
這三四兩銀子能給溫氏換一副更好的藥方吃,讓溫氏的病好得更快,能在冬夜的時候屋裡也能用上銀絲炭,不至於一到晚上母女兩人便被凍得瑟瑟發抖,隻能縮在被窩裡相互抱著取暖。
在世家清流的眼中,錢是阿堵物,因他們根本就不缺錢,不會明白缺錢的痛苦。
讓一個大家閨秀告訴彆人,她抄書是為了換錢,告訴他自己的日子過得有多麼窘迫,為了換得幾兩銀子的蠅頭小利便放下身段出賣雙手。
尤其眼前的這個一直以來都瞧不起她的男人。
沈棠寧有自己的自尊心,她說不出口。
叔母郭氏待她好,是表麵的好,是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好,她身上穿著華貴的衣服,戴著精美的首飾,回到家中卻要儘力節衣縮食,每日為了生存窘迫不堪,因為足量上好的炭火都被她拿著分給了自己的兒女。
謝瞻麵色冷峻,冷冷地看著沈棠寧。
沈家的情況他是知道的,爵位三代則止,沈弘謙本人又沒什麼出息,喜歡巴結權貴,家裡沒錢,還得供養這個開銷甚大的侄女。
而眼前的這個女子,為了幾件漂亮的衣服首飾,不光壓榨自己妹妹的嫁妝,竟還拋頭露麵抄書換錢。
簡直貪慕虛榮到令人匪夷所思。
是了,沈家小門小戶,她為了嫁進謝家甚至不惜自毀清譽,無所不用其極,這樣的女子還有什麼羞恥心可言?
“貪慕虛榮。”他口中慢慢地吐出四個字。
沈棠寧怔怔地抬起頭,謝瞻眼神裡透出來的輕蔑和鄙夷簡直如刀刃一般刺痛著她的心。
沈棠寧臉頰滾燙,身體卻如墜冰窟。
她感覺自己好像沒有穿衣服,在謝瞻麵前無處遁形。
他怎麼可以,又用那種眼神來看她……
丟下那四個字後,謝瞻便讓安成進來,把她所有的兵書和手抄書都抱了出去。
……
“每回他過來,準沒好事,他一百年也不要再過來才好!”
謝瞻離開後,錦書和韶音才從外麵急忙進來,兩人扶著沈棠寧坐下,韶音啐道。
錦書觀察著她的臉色,擔心地說:“姑娘,你臉色這麼差,需不需要我去把曹大夫請過來?”
曹大夫是鎮國公府的府醫。
“我沒事,”沈棠寧拉住錦書的手,勉強笑了笑,“沒事……就是有些累,你們把我扶到床上吧。”
……
夜涼如水。
安成把書搬到謝瞻的書房,詢問他這些書該如何處置。
謝瞻撿起一本書打開。
“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
泛黃的紙張上,女子的字體柔美秀潤,古樸舒展,看得出來很是下過一番苦功夫雕琢。
書也都是好書,有些甚至在市麵上都已經絕版,遍尋不到。
可惜字不如人。
謝瞻把書扔了回去,興致索然。
“收起來吧。”
沈棠寧從三年前開始抄書賣,閒快的時候一個月能抄八九本,謝瞻沒收了沈棠寧的書,沈棠寧便隻能和錦書韶音做些香囊手帕賣了。
謝家每月給她三十兩銀子的月例,加上王氏和諸位嬸嬸賞給她的首飾禮物,刨除不好變賣了的,粗略算了算共計兩三百兩,這些銀子估摸著隻能在京都外圍賣座很小的一進宅子,母女兩人住是夠了。
至於父親離世前給她留下的嫁妝,郭氏陪嫁了三百兩,本朝律法規定,陪嫁是出嫁女的奩產,和離後亦記在出嫁女的賬目上,但郭氏的陪嫁大多是鋪子田莊,契書都在她自己手裡攥著。
想要靠著孤兒寡母從郭氏手裡要回這些奩產,難於登天。
沈棠寧不抱希望。
郭氏不會允許她與謝瞻和離,哪怕把她送到謝家的祖廟裡做姑子,為今之計她隻能先寄希望於溫氏能先搬出沈家,日後自己再儘快做脫身的打算。
今日天氣晴朗,無一絲雲翳。
沈棠寧坐在廊下曬著太陽,袖中捧著暖爐,對著日光繡小繃。
她身上穿著厚厚的粉緞細綢夾襖,大冬天這樣厚的衣服依舊可以看出姣好的身段,半點不像個有了身孕的婦人。
一縷秀發落在她的耳側,她伸手輕輕地挽到耳後,瓊鼻挺翹,雪膚朱唇,長長的睫毛宛如蝴蝶羽翼般細密濃長。
她眉眼低垂,神情專注,側顏秀美清麗地就像一卷仕女圖。
謝嘉妤喃喃道:“她長得可真好看。”
蝶香癡癡地附和,“是啊是啊,就跟那燈畫上的人似的!”
主仆兩人站在尋春小榭的院門外看著沈棠寧呆立了半響,這時忽有一陣寒風吹來,兩人忍不住瑟瑟打了幾個寒戰,口中叫冷不迭。
謝嘉妤搓著手突然回過神來,扭頭罵道:“我呸,你個好賴不分的臭丫頭,好看什麼你就說好看!”
蝶香趕忙避開,嘀咕道:“明明是姑娘你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