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青城失蜀
第639章 青城失蜀
當第一滴寒冬冷雨從天空墜落,位於大明帝國西南地域的成都府終於開始蘇醒。
夜幕下燈火漸亮,卻沒有了當年的絢爛奪目。
稀稀拉拉的投影中,曾經有如法相般巨大的青城山托丹道人不見了蹤影。
連教坊司打出的廣告也規規矩矩穿上了衣服,舉止端莊,沒有半點嫵媚神態。
“夜合之資,原生一萬,仿生三千。黃粱美夢隻需一百大明寶鈔。”
在新花魁手邊浮動的宣傳語不止漲了價,就連那個在李鈞記憶中印象最深的巨大的“耍”字,也變得十分微小,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清楚。
成都府還是成都府,隻是從濃妝豔抹變為了淡雅彆致。
街麵上,密密麻麻的雨傘組成一條流動河流,李鈞身處其中,仰頭望著眼前熟悉卻又陌生的一幕。
三天前,在和趙青俠一番長談之後,李鈞確定自己再繼續閉關下去,也不會有其他的收獲後,便離開了位於山東府的東部分院。
早就閒不住的鄒四九一聽他要去成都府,死纏爛打非要跟著一起來,說是要好好見識見識李革君曾經起家的地方。
“老李,這就是你以前提過的雞鵝區?這也沒你說的那麼混亂嘛。”
鄒四九好奇的打量著四周,入眼是一片繁華祥和的景象,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全副武裝的天府戍衛,持槍按刀,警惕的目光掃視著往來的行人。
“我在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李鈞隨口回了一句,邁步當先而行。
雞鵝區的三條主街還是當年‘兩橫一縱’的格局,鬼街為縱,罪民、九龍兩街為橫,除此之外還有諸多細如牛毛的岔道小巷。
李鈞帶著鄒四九穿行其中,逐漸遠離了秩序井然的主乾道。
隨著那群天府戍衛的身影消失,李鈞熟悉的‘熱鬨’終於又顯露出了蹤影。
沒有了那些光亮的霓虹招牌,視線昏暗的巷道中卻是攤販雲集,擁擠的人群幾乎可以用水潑不進來形容。
不過這顯然不會對李鈞和鄒四九造成什麼阻礙,他們所到之處,人群便自然而然便讓開一條道路。
第一次來鬼街的鄒四九,目光不斷掃過地上堆積如山的各種貨物,嘴裡不時發出嘖嘖的聲音。
像機械義肢和腦機靈竅這些常見的違禁品自然不用多說,真正讓他驚訝的是數量眾多的慧根和道基。不止價格出奇的便宜,而且品質普遍都十分不錯,一看就不是小寺小觀能夠仿造出來的劣等貨色。
放在以往,這種等級的道基和慧根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隻可能在一些實力深厚的黑市商人手中看到。
而且整個交易過程會十分隱秘,以免被‘貨物’所屬的山門和寺廟發現,從而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根本不會像現在這樣隨隨便便泡在缸裡,跟大白菜一樣任人挑選。
除此之外,鄒四九還看到了不少堆疊擺放的六藝芯片和被扔在冷凍盒子裡的兵序械心。
這些東西的品質相比佛道兩家的要稍差一些,但價格一樣遠遠低於鄒四九的印象,不再是昔日緊俏昂貴的珍惜資源,普通人家咬咬牙,拿出幾年的積蓄就能淘換到一個不錯入序根基。
這一幕給鄒四九的感覺,就仿佛是在告訴他,序列在成都府已經不再是什麼高高在上、觸不可及的東西,而是尋常百姓墊墊腳就能摸得到,夠得著。
“他娘的,這些販子到底是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好東西?”
和鄒四九的一驚一乍不同,李鈞眉頭緊鎖,神色頗為凝重。
在成都府當過渾水袍哥的他,自然對這些街麵上的事情十分了解。
這些擺在地攤上的道基、慧根、六藝芯片、兵序械心,在他眼中就是一具具鮮活的屍體。
能把黑市的價格壓到如此冰點,證明這段時間,這幾條序列應該死了不少人。
而且眼前還隻是整個西南地區黑市交易的冰山一角,一葉知秋,整個帝國暗地裡的衝突恐怕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激烈。
除此之外,李鈞還發現了一點不尋常的地方,周圍這些顧客的購買欲望並不是十分強烈。
整條長巷明明是人頭攢動,但絕大部分人似乎都隻是來湊個熱鬨,蹲下身翻翻撿撿,都還沒等攤主報價,便起身離開。
好像在這些人眼中,現在入序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老板,老板,請留步。”
一名攤販突然躥了起來,直接忽略了一身勁裝的李鈞,擋在了西裝革履的鄒四九麵前,拱手躬身,諂媚笑道:“如果小人沒看錯的話,老板您應該是第一次來雞鵝區吧?”
鄒四九側頭看了眼李鈞,清了清嗓子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咱們這兒做生意的人,靠著就是這雙招子。小人的眼力雖然在這裡入不了流,是出了名的實誠人、眼睛瞎,但架不住大人您氣質實在非凡,如同皓宇置身螢火,跟鬼街格格不入,小人想看不清都不行啊。”
“這張嘴還真會說話。”
鄒四九哈哈一笑,問道:“那你這攔著我,是個什麼意思?
“瞧老板您的打扮,不出意外是剛從那些番邦蠻夷的地方回來吧?”
鄒四九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著,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
“那些地方落後是落後了點,不過小人聽說那裡遍地都是黃金,一看大人您就是那些有門路,從番子身上賺了大錢的人,這身貴氣,嘖嘖,著實逼人啊!”
賊眉鼠眼的攤販繼續不遺餘力的吹捧鄒四九。
“你到底想說什麼?”
“小人是想說,番邦的賺錢機會雖然多,但畢竟都是些邪魔外道肆虐的危險地方,來錢也不容易。”
攤販姿態卑微說道:“大人您要是感興趣,小人的攤位上那是應有儘有,絕對物美價廉,童叟無欺,保證您每分錢都能花的值當。”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鄒四九故作恍然,抬手指著周圍的攤位:“不過我看這些人賣的東西也都不錯啊,價格也不貴,我何必非要在你這裡買?”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他們賣的這些東西,放在幾年前,那當然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搶手好貨。但現在世道不一樣了,您看到的這些隻是賣給平頭老百姓的破爛,怎麼可能配得上老板您的身份?”
“就這還是破爛?”
鄒四九脫口驚呼,臉上的震驚演繹的惟妙惟肖。
“大人您應該剛回帝國本土不久吧,看得出來對如今帝國的形勢還不了解。”
攤販壓低聲音:“現在的世道可不太平,先是咱們帝國張首輔公布了龍虎山的累累罪行,要求當代張天師入京請罪。結果,這位轉頭就宣稱自己是護國大真人,要秉承先帝遺命,清君側,斬讒臣。兩家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罵了有段時間,算是徹底撕破了臉皮,直接正麵杠上了!”
“這兩家吵吵鬨鬨不是很正常嗎?我離開帝國的時候也經常聽說這種事情,也沒見哪家真動手啊?”
鄒四九滿眼純真,裝作沒看到攤販眼底閃過的不屑和鄙夷。
“今時不同往日,這次可是動真格的了。”
攤販解釋道:“咱們成都府的青城山,您知道吧?那可是名列‘四山一宮’的道序大勢力,在帝國西南雄霸一方,連各府縣的官員都得看這些道爺的臉色生存。可就在不久前,青城山突然宣布要搬遷山門,號召門下的所有弟子和善信一同前往龍虎山。”
“搬遷?怎麼可能?”
鄒四九心頭一動,麵上嗤笑道:“青城山在帝國西南少說已經紮根了幾百上千年,地盤說不要就不要了,而且還要跑去龍虎山仰人鼻息?”
“咱們也不相信啊,但事實就是如此。”
攤販說道:“而且就在青城山動身搬遷的當天,小人當時正好在家裡耍夢,都還沒來得及脫褲子,突然就感覺一陣地動山搖,趕緊手腳並用往門外跑。結果您猜發生了什麼?”
“地龍翻身了?”
“不是。”
攤販眼露餘悸道:“那時候可是正午時分啊,朗朗晴日突然就變成了黑天,一顆顆星辰亮的那叫一個刺眼,雷落如雨,哢哢就往那青城山地界劈去。一直持續了恐怕得有兩三個時辰,這天色才重新放亮。”
“據說啊,青城山當天被人圍攻了,就連山頂都被落雷生生削平了幾寸,死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從山腳一路鋪上山頂,橫屍遍野,慘不忍睹。”
攤販動作隱晦指了指旁邊攤位上的貨物:“您現在看到的這些東西,那都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要不然怎麼可能數量這麼多,價格又便宜?隻是來路不正,而且晦氣的很,用在自己身上那是要走黴運的。”
鄒四九撇了撇嘴角,嫌棄的捂住了口鼻,似乎是聞到了那股嗆人的血腥氣。
“所以小人今天鬥膽攔住大人您,就是不忍心看您被騙。您不知道,鬼街的這些販子個個眼毒心狠,最喜歡騙您這樣不明情況的外地有錢老板。小人就不一樣了,您要是真心想買,小人手裡還有一些壓箱底的好東西,絕對乾淨,價格也好,包您滿意。”
攤販謹慎的左右張望一眼,低聲笑道:“而且小人這裡結算方便,收朝廷的寶鈔,也收龍虎山的仙元。就算是鴻鵠的楚劵也行,隻是有點小小的折算差價,主要是看您方便,小人都行。”
鄒四九此刻臉上才露出後知後覺的警惕:“我憑什麼相信你?”
“小人心誠眼瞎啊,根本就騙不來人的。”
攤販連忙擠出一臉真誠的笑意,眨巴著眼睛:“您看看我這雙眼珠子,多瞎,多純。要不是老輩子常常教導小人做生意要以誠信為本,我怎麼可能跟大人您透露這麼多消息?”
“這倒也是哈。”
鄒四九和李鈞對視一眼,繼續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是什麼人圍的青城山?”
“這小人就不知道了。”
攤販搓著手:“而且這也不是咱們該關心的事情呐,現在的關鍵應該是您誠心買貨,小人誠心賣貨,您說是吧?”
“啊那行。”
鄒四九從褲兜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寶鈔,遞給對方。
“你賣的消息不錯,拿著吧。”
“老板您這是什麼意思?”
攤販嘴角的笑意陡然凝固,“小人賣的可不是消息啊,而且這點錢.”
“嫌少啊,可是我身上真就隻有這麼多了。”
鄒四九歪著頭笑道:“要不然這樣,我送你兩晚上的美夢,大家扯平,如何?”
“送夢,你以為你是誰,周公啊?”
攤販不屑的啐了一口,周圍同行促狹的眼神更是讓他覺得臉上無光。
“本以為撈到一頭肥羊,結果居然是他媽個披了層蠻夷皮的光屁股,害的老子白白丟臉。”
“老子這叫帥的與眾不同,你娃就是個土鱉,懂個錘子。”
鄒四九眼睛一斜,在重慶府待過幾年的他,張口就是一副標準的川蜀腔調。
“嘿喲,沒想到還是個本地崽兒。”
攤販怒極而笑:“老子明確告訴你,你今天是攤上大事兒了。要麼把身上所有錢全部拿出來,要麼爺爺我就親手送你這個蠻崽兒回你的窮地方,跟那些昆侖奴一樣去摘棉花!”
“老李,你這些老鄉,罵人是真臟啊。”
鄒四九轉頭望著李鈞,攤販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來。
“你又是個什麼貨色?”
攤販上下打量著李鈞的穿著,“曉不曉得這兒是啥子地方?我勸你你娃最好不要強出頭,識相的就趕緊滾!”
李鈞看了眼周圍聚攏的人群,眼中滿是緬懷,似笑非笑道:“看來鬼街還是那條我熟悉的鬼街啊。”
“你在裝你.”
攤販眼眸一橫,嘲罵的話音還沒說完,就突然那感覺到一絲宛如洪水猛獸的恐怖氣息。
刹那間,整條巷道跪滿了肝膽俱裂的人影。
成都府,知府衙署。
往日那張擺在院內的方桌被挪到了屋簷下,雨打青瓦,水沿簷落。
一口銅鍋裡湯汁正沸,香氣四溢。
孤身一人的裴行儉坐在條椅上,正對著敞開的衙署正門,兩隻手插在袍袖中,眼眸微闔,似在假寐。
“又吃火鍋?裴大人你難道就吃不膩嗎?”
“有吃的就不錯了,你小子才剛過幾天好日子,這就挑上了?”
裴行儉緩緩抬頭,看向大步進門的李鈞和鄒四九,目光平靜,似乎等得就是他們二人。
李鈞大大方方入座,同樣也是半點不奇怪自己明明沒有提前聯係,對方卻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進城的消息。
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那搬家的就不是青城山,而是他裴行儉了。
“難得回來一次,不直接來府衙找老夫,反而去欺負那些苦哈哈的黑市販子乾什麼?”
“我可沒有欺負他們啊,準確來說我們才是受害者。”
兩人說話間,鄒四九也不客氣,自顧自抄起了筷子,埋頭大快朵頤起來。
裴行儉瞥了一眼桌上飛速減少的菜肴,皺了皺眉道:“咱們是先吃,還是先談?”
“他吃,我們談。”
李鈞笑道:“不過裴老你要是心疼,我們也可以吃了再談。”
“算了吧,主隨客便,你說了算。”
裴行儉歎了口氣,看似隨手將一碟鮮嫩的毛肚從鄒四九麵前端開,在騰出的位置擺上了三個酒盅。
“李鈞你這次主動找上門來,有什麼事想跟老夫談?”
李鈞開門見山:“我想知道張首輔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裴行儉正在倒酒的手突然一頓,傾斜的水線撒了幾滴在杯外。
“難得啊,你居然會主動關心這種事?”
“反正也不可能置身事外,那與其等著被人拉下水,那倒不如早做打算。”
李鈞拿起酒盅分彆放在三人麵前,嘴裡一邊說道。
“也對,不過你這句話不應來問老夫,我跟他張峰嶽向來不對付,你難道不知道?”
李鈞端起酒盅一飲而儘,“當然知道了,在入城前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原本隻是打算來趁頓飯,順道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裴老你做的,還了番地的恩情。不過在聽到青城山撤離的消息之後,我突然就不這麼覺得了。”
“青城山的事兒可跟我沒關係啊,我一個學‘禮藝’的斯文人,可打不贏良公明那個牛鼻子。”
“是這個道理,不過這種情況下裴老你還能繼續坐鎮成都府,就應該有關係了。”
裴行儉定定看著坐在對麵的李鈞,突然笑道:“你這個武夫什麼時候開始玩腦子了?”
“熟了,這個可得先吃。”
鄒四九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隻見他拿著漏勺撈起了鍋底的豬腦。
“不然呆會兒煮老了就不好吃了。”
話音驟止,裴行儉饒有興趣的打量兩人。
“在東院呆著看戲不好嗎?以你現在的實力,要是真鐵了心不想下水,誰還能拉的動你?”
“裴老你應該知道的我做事的風格,不把仇報乾淨,我連飯都吃不下去。”
李鈞笑道:“我這次來,就是想知道。你們到底是在煮一鍋豬腦,還是真的打算涮龍肝,吃虎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