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眼神古怪的去看蘇沐瑤,不是因為這些層出不窮的問題把他問住了,也不是因為嫌棄蘇沐瑤的問題繁多瑣碎。
而是因為,蘇沐瑤問問題的時候,讓雍正有了一種異樣的熟悉感。
像照鏡子一般。
他十二歲首次在上書房參與議政,聽著先皇和舊太子一來一去的對話,就是一腦門的問號。
他不明白。
他的老師顧八代明明跟他說過:“一應國政問題,皆可在《祖訓》《律集》《會典》三本書中找到答案。”
可他明明已經將三本書倒背如流,但對諸大臣提出的實際問題,猶覺茫然。
那是康熙五十三年,山東|突發全境大水災,秋雨致河水決堤,不久,旱澇交迭,春夏大饑,人相食。
關於如何賑災,他清楚的記得,《祖訓》有言:“為君之要,當以廣施仁政為先,不能體恤百姓者,必為天下人所棄。”
賑災勢在必行。
可是派誰去?撥多少錢糧?調多少人手?
《祖訓》沒有記載,《律集》和《會典》也沒有。
書中有的,要麼是形而上的思想論,要麼是冰冷簡潔的條目,連一個具體的參考事例都沒有。
後來,他常趁閒暇時間,用一個個舊年政事,去套用那些條目,然後……他的問題更多了。
就像瓜爾佳氏如今這樣。
不過他生來是皇子,有七八位老師圍著他轉,隨時準備幫他答疑解惑,且他去思考那些問題,是為了將來造福百姓,不是為了愁繳稅的事。
這兩點又與瓜爾佳氏不同。
雍正想著,輕抿了一口茶。
瓜爾佳氏會有這麼多的繳稅問題,估計是頭一次接觸經商方麵的事。
要想解答她心中的疑問,其實很簡單。
告訴她一件事就完了。
商戶每次繳完稅後,當地官府會簽發一張商業串票下去。
串票,又叫版串執照,是發給納戶的完稅憑證,因為形製通常為上下或左右兩聯,所以俗稱串票。
串票背麵,會詳細的記錄著各項所扣稅銀的計算方法。
她隻要等過幾天,往內務府要來雪頂春梨扣稅的串票,看一看就行了。
但,他為什麼要幫她解決疑問呢?
中國人有好為人師的一麵,尤其是看到年輕的後輩身上有和曾經的自己相似的地方,多會心生愛才之心,幫忙指點一下。
可雍正是好為人師的類型嗎?他不是。
他不但沒有幫蘇沐瑤答疑解惑的心思,在那股子熟悉感散去後,他還驟然對她產生了一種很惡劣的念頭。
這種惡念來自於他這段時間因海東青、常雯兒、雪頂春梨等一乾事件產生的困擾。
讓你困擾朕,如今自食其果了吧?
雍正撫了撫額頭,作出頭疼為難的樣子,道:“太常在是對《大清會典》上的商稅標準有不明白的地方?”
蘇沐瑤不知“怡親王”為何這副樣子,不明所以的點點頭。
雍正解釋道:“本王現在就算告訴太常在也沒用,商稅繳納比例估計馬上要漲了。”
蘇沐瑤一怔。
雍正歎了口氣,道:“ 如今國庫不豐,前不久有官員上折子,建議皇上提高各項稅務繳納比例以充實國庫,皇上問本王意見,本王想,百姓年年要繳的田稅、丁稅、雜稅已經夠多了,再往上漲,恐怕會使民怨沸騰,甚為不妥。”
“唯有行商大戶,頗有資產,為國家儘一儘綿薄之力,也是應該的。皇上聽了本王建議,點了點頭,雖說容後再議,但看樣子,提高商稅,已是八九不離十的事了。”
頓了頓,又道:“萬兩以上的過手價銀,以後估計要從百抽三十提高到百抽五十了,還有一事,本王正打算向皇上提。”
對著蘇沐瑤難以置信的表情,雍正喝了口茶,好整以暇道:“內務府為皇家機構,每年吃戶部那麼多撥款,更應為國效力,以後內務府對外行商的資產,不再分與各大皇商,直接儘數充入國庫。”
意思是說,這樣一搞,雪頂春梨的事,她這陣子完全就是白忙活。
俗稱:擼起袖子,免費為國家打工。
蘇沐瑤原還在擔心加稅的事,可這會兒心裡就隻有氣了。
一時間,她被氣得胸膛起伏,怔在了原地。
她原以為怡親王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官,沒想到心這麼黑,為了充實國庫,居然想出這等餿主意。
雖然這項政令聽著不太靠譜,很大概率無法執行,但能想出這一招的人,能是什麼好人?
怎麼,農民的命是命,商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內務府都是包衣奴才,就活該當被宰的魚肉了?
膝蓋疼?疼死他得了!
可是,氣也沒辦法,蘇沐瑤沒有直接掀桌子趕人的勇氣。
以“怡親王”官高爵顯、備受寵信的地位,得罪了他,他分分鐘能在皇上跟前進讒言,要了她的小命。
她怔了半晌,對於雪頂春梨興許掙不到什麼錢的事實,逐漸接受了下來。
隻是,她心緒平靜了下來,對於麵前“怡親王”的好印象卻徹底沒了,反覺他比普通人更可惡,恨不得把方才生出同情心以至於引狼入室的自己暴打一頓。
蘇沐瑤再看一眼案桌上的茶杯,想到裡麵滴了靈泉水,簡直心疼的腸子都青了。
她麵無表情的起身,禮貌道:“怡親王請稍坐,茶水涼了,嬪妾再給您換熱的來。”
端起雍正麵前的茶杯,走到外頭廊簷下,將茶葉連著剩餘的茶水,通通潑在芭蕉樹根底下,又重新沏了一杯,拿進來,放在雍正麵前。
雍正端起茶杯,剛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微微皺眉道:“這是……六安茶?”
是六安茶的味道,不過入口有點生澀,他從出生起,就沒喝過這等品質的茶。
比之剛才喝過的茶,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蘇沐瑤略點點頭,解釋道:“方才待客用的碧螺春沒了,這是嬪妾日常喝的份例茶。”
份例茶是指內務府按照位份,給宮嬪們分的茶。
其實這茶在宮裡很普通常見,並不算差,隻是雍正好茶喝慣了,當然會覺得這茶有些難以入口。
對於蘇沐瑤來說,她還不至於在茶水上使壞,隻是要回收自己提供的好處罷了。
畢竟她隻是一區區太常在嘛,好茶當然沒多少。
這一番解釋,完全沒有破綻,還體現了她待客勝己的美好品德。
但對於方才故意以言語試探的雍正,卻對於他為何會遭到好茶變普通茶的待遇,心知肚明。
他不但不生氣,還有幾分意料之中的驚喜。
他原在說出那番氣死人不償命的話時,就想到了瓜爾佳氏有可能出現的兩種反應:
第一種:提及國稅變動、茲事體大,試圖打消他“取締皇商分成”的念頭;
第二種:雖心內氣憤難平,但顧忌良多,默默的忍了。
無論是哪一種,在他看來,都屬平常。
第一種有些沉不住氣,畢竟後宮不得乾政是規矩,哪怕說話時旁敲側擊,不露聲色,在他一個皇帝眼中,也屬於自作聰明了。
第二種的話,若城府不深,神色中總會帶出幾分異樣;倘若一絲異樣也看不出來,那就藏的太深了。
但瓜爾佳氏卻選擇了第三種。
既沒有授人以柄,自作聰明,也沒有選擇默默忍耐,而是選擇先給自己出一口惡氣再說。
偏偏她出氣的方式,還是這麼合情合理合體麵合規矩。
各方麵都完美到毫無瑕疵。
哪怕他作為“怡親王”,也隻能吃這個啞巴虧。
一瞬間,雍正隱約看到了,瓜爾佳氏溫婉柔弱的外表下,暗藏著的那一絲鋒芒。
雖然她如今身份低微,但無論在前朝,還是在後宮,都份外耀眼奪目。
不過,雖然他打心眼裡讚賞蘇沐瑤的行為,但她給自己從好茶換成普通茶,還是需要給一個教訓的。
雍正輕輕喝了一口茶,不著痕跡道:“太常在的宮裡,為何沒有伺候的婢女?還需要太常在親自動手沏茶?”
蘇沐瑤淡淡道:“自是有的,隻是方才出去取膳食了。”
雍正一副愕然的樣子,道:“隻有一個嗎?”
蘇沐瑤點點頭,她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驚訝的。
“嬪妾喜歡清靜。”
雍正皺緊眉頭道:“本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怡親王有話直說無妨。”
雍正意味深長道:“太常在既在乾西居住,還是多尋幾個婢女……照顧起居為好。”
蘇沐瑤雖對麵前人沒什麼好感,但這話聽起來怪怪的,她抿了抿唇,追問道:“怡親王何出此言?”
雍正輕飄飄道:“乾西靠近玄武門,背後為廊下家一帶,廊下家往東,自玄武門迤西共有九道門,自前朝起,每道門的用處皆不同,太常在可曾聽過?”
蘇沐瑤搖搖頭。
雍正道:“彆的門倒罷了,隻是有一道門,被宮中人稱之為死門,凡宮女太監暴斃身亡者,屍身皆從此門運出,為鎮陰氣,又稱之為正陽門,宮中偶有流言,說在正陽門處,晚上有鬼夜行……”
輕輕咳嗽了一下,繼續道:“雖說流言蜚語不可信,但聖人有訓,“鬼神當敬,亦當遠之“,本王想,太常在既為女子,還是避諱一下的好。”
蘇沐瑤:“……”
她不知道這個事也就罷了,知道了之後,心裡忽然有點毛毛的。
作為現代人,她當然不至於迷信。
但世上有許多事尚且無法用科學解釋,譬如說她自己穿越而來的經曆。
可問題是,“怡親王”這一句避諱的話,說的輕飄飄的,但她倒是想避諱,上哪兒避諱去?
她又不能麵見皇上,要求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