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已大白,晨起的風拂過宮道,微有些濕,微有些冷。
蘇沐瑤攏了攏身上裘衣,和雲墨緩緩往回走。
不是她不想走快,而是她根本走不快,腳下的這雙雪青色緞繡竹蝶紋花盆底鞋,好看是好看,但蹬著一個十厘米的高跟,走起路來,真不如普通的平底繡花鞋方便。
雲墨扶著她,感歎道:“小姐,以前是奴婢說錯了,今日一看,皇上處事當真公正。”
蘇沐瑤眼底劃過一絲深思,輕輕問道:“你真這樣想嗎?”
“嗯!”雲墨重重一點頭,理所當然道:“我當時聽說皇上來了,慌的不行,畢竟……那個眼睛長在天上的常貴人可是皇上的正經妃嬪,咱們跟她對上,難保皇上會徇私……就是現在,我的手指尖都是涼的。”
蘇沐瑤摸了摸她的手,果然又冰又涼,可見她絲毫沒有誇大。
蘇沐瑤柔聲安慰道:“好了,沒事了,都已經過去了。”
雲墨點點頭,笑道:“您放心吧,小姐,我早都好了,皇上一懲惡揚善,咱們也算揚眉吐氣,我心裡再沒什麼了。”
蘇沐瑤被她一句“懲惡揚善”,弄的有些想笑。
她可不認為,皇上是為了伸張正義。
她和常氏在那裡對嘴對舌,鬨的再沸反盈天,可皇上又沒在跟前,僅憑常氏的三言兩語,焉知誰對誰錯?
還有那句“輕浮急躁,愚魯莽直”的評價,大有深意,並不像是因這一件事,才說出來的。
興許雍正對常氏媚上欺下的性情早有不滿,這次隻是尋個由頭,小懲大誡罷了。
總之,不管因為什麼,她沒吃虧就行。
蘇沐瑤猜對了,但也隻猜對了一半。
每日巳時初,雍正從慈寧宮請安回來,都會在養心殿的東暖閣看一會兒書。
而今天,他拿著聖祖手抄的《實錄》,卻怎麼都看不進去。
蘇培盛從宮女手上端著的托盤拿下一盞茶,放到榻邊的案桌上,輕聲道:“皇上,這是武夷山新產的棗仁烏龍茶,最能平心凝神,您……歇會兒吧。”
他跟著雍正多年,察言觀色的本領很有一套,見雍正半天沒翻一頁紙,料想是心中有事,所以適時的供上了一盞茶。
雍正將書放到一旁,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語氣清淡道:“這茶味道不錯,賞。”
雖然說是“不錯,賞”,但不見他再多喝一口,神色中也不見分毫滿意的意思,作為皇帝,喜怒不形於色是基本操作了。
“是。”
蘇培盛朝著捧托盤的宮女打了個手勢,示意她退下。
雍正往後一靠,閉上眼,撚了撚手上白玉扳指,狀似無意的問道:“常貴人怎麼樣了?”
蘇培盛楞了一下,沒想到話題忽然歪到後宮去了,從前也不見皇上有多關心這位貴人呐。
而且,他以為能惹得陛下心煩的,必定是前朝的事。
但他還是恪儘職守,本本分分的回答道:“常貴人的性子,陛下您是知道的,自她回了鐘粹宮,因一時氣不過,便砸了許多東西,據說連她跟著她的貼身丫頭也被打了,捂著臉,哭哭啼啼的從房裡麵出來。”
他說的是實話,也知道當今皇上不喜歡這種做派,果然,話未說完,雍正的眉頭便微微凝上了。
“告訴常貴人一聲,就說朕今晚去她那裡用膳。”
對,誒不對,什麼?
蘇培盛差點自己耳背聽錯了,隨即忙點點頭,恭敬道:“是,奴才這就去傳旨。”
出東暖閣大門時,蘇培盛還在納悶,今天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成?
他真是一點兒也看不透形勢發展的方向。
皇上若對常氏有情,當時也不會在慈寧宮門口斥責她了,可皇上才斥責完她,命她回去閉門思過,晚上卻要到她那裡用膳,難道是後悔自己罰的重了?
好像也隻有這種解釋。
但他怎麼又覺得不太像呢?
蘇培盛滿腹疑惑,而帶給他諸多疑惑的雍正,亦是滿腹疑惑。
自他出了慈寧宮大門,腦子裡就不停閃現著一雙狡黠如狐狸般靈動的眼眸。
他真是不明白,瓜爾佳氏當時到底說了什麼,居然能將一向張揚跋扈的常氏嚇得麵如土色、戰戰兢兢?
好奇心是人的天性和本能,而對於皇帝來說,這種天性和本能同其他人又有些細微差異,似乎與生俱來便格外的強。
在某些時候,皇帝的好奇心,又叫做掌控欲。
前一陣子,發生的巴圖魯的事,雍正定性為,有前朝的年輕妃嬪守不住寂寞,妄圖勾引他,且心機手段頗深。
之後就不再理會了。
雖然他也沒那麼斷定,但心裡大約有個底。
但這次他心裡沒底了。
常氏是最早入府跟他的女人,他對她了解頗深,要說她和瓜爾佳氏在那裡聯合演戲,目的是為博得他的注意力,他著實有些不信。
彆的不說,常氏是漢女,和瓜爾佳氏的出身迥異,她們兩個,怎麼可能牽扯到一起呢?
既然有了想不通的問題,那就想辦法解決它。
在方才喝茶的功夫,雍正已經下定決心要追究到底了。
蘇沐瑤完全不知道,自己居然引發了年輕帝王的一場頭腦風暴,她這會兒看著乾西四所門口滿擺著的米麵糧油、果點菜蔬,不禁有些咋舌。
她對著一個為首的太監,問道:“公公你好,這是怎麼回事?”
那管事太監笑眯眯道:“太常在有禮了,咱家是內務府尚膳局的,之前那兩個多月,您不是病著嗎?太醫說了,病中人當以清養淨餓為主,所以您的份例都在壽膳房存著檔呢。”
“這不,您現在病好了,咱家便奉命給您送過來,您要不方便收,咱家命人給您折合成現銀,也是一樣的。”
雲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拉了拉蘇沐瑤袖子,悄聲道:“小姐,彆信他們的鬼話。”
明明就是克扣份例,她為了一天兩頓的主膳,此前不知去壽膳房求了多少次,那些管事一溜兒的都是狗眼看人低,隻認銀錢不認人。
甚至還有的在背後說她們小姐風涼話,什麼“早死晚死都是死,多吃這幾天白飯,管什麼用。”
那陣子,差點把她們逼的餓死。
現在小姐病好了,忽然跑出來一個尚膳局的太監管事,來替那些壽膳房的管事做好人。
說隻是存著,並沒有克扣她們份例的意思,巴巴的再把東西送過來,誰知道他們心裡憋著什麼壞?
蘇沐瑤示意她稍安勿躁,問道:“你是奉誰的命?”
那太監乾笑道:“咱家是奉上層管事的命,至於是誰,說了您也不認識。”
蘇沐瑤點點頭,看了看地上的東西,道:“彆的東西倒也罷了,隻是這裡有許多肉類,我們一時也吃不完,就折合一部分現銀吧。”
輕輕對雲墨道:“把東西都查點好,彆錯漏了。”
“是。”
雲墨心裡不屑,但地上的這些物資本就該是她們的,她也不可能為了逞一時之快,吃了這個閒虧。
常在冬天每日的食物份例是:豬肉五斤、羊十五盤每月、雞鴨共五隻每月、陳粳米一升二合、白麵二斤、白糖二兩、香油三兩五錢、豆腐一斤八兩、粉鍋渣八兩、甜醬六兩、醋二兩、隨時鮮菜六斤、茄子六個、王瓜六條。
此前的兩個多月,她們每日吃食上的所用,連正常標準的二十分之一都沒有,現在這些東西都攢在一起,攢的多了,看起來蔚為壯觀。
雲墨本就有氣,這次一筆一筆的對賬查東西,本著絕不讓人吃中饋的心思,算的清楚明白,連一毫一厘都不肯放過。
東西核對清楚了,存放進了乾西四所的膳房。
才忙完,內務府廣儲司的人就接著後腳跟來了。
他們是來送去年的物用份例的。
常在的份位,一年的物用份例有:
白蠟一箱、羊油蠟一箱、蜜蠟三箱;
六安茶一盒、天池茶兩盒、雨前茶五盒;
鍍銀鐵雲包角桌一張,羊角手把燈一個;
雲緞一匹、衣素緞一匹、彭緞一匹、宮綢一匹、潞綢一匹、紗一匹、綾一匹、紡絲一匹、木棉三斤;
漆茶盤一件、五彩瓷盤二件、各色瓷盤八件;五彩瓷碗四件、各色瓷碗十件;五彩瓷碟二件、各色瓷碟四件;五彩瓷盅二件、各色瓷盅六件。
東西看著多,實際上算下來,也沒多少,要過上一年,還是有點緊巴。
蠟燭和茶葉都是消耗品,瓷盤瓷碗瓷碟容易打碎,一匹綢緞能做兩身衣服,這些綾羅綢緞加起來,不過能做一件吉服、兩身冬衣、四身春秋裝或六身夏裝、以及七八件寢衣。
這些東西放在乾西四所還好,畢竟她們隻有一主一仆,要擱到其他宮中,仆從甚多,這些份例分下去,就完全不夠了。
如果家裡沒有貼補,又不受寵愛,沒有賞賜,就隻能自己繡些東西托人拿出去賣。
雲墨很驚喜。
蘇沐瑤卻有幾分詫異,問道:“你們沒算錯賬吧?”
她知道,瓜爾佳氏雖然去年進的宮,但在冬天,按理說應該折合一部分,但現在送來的東西,卻是按著常在的份例,給了去年一年的。
大方的讓人不可思議。
廣儲司的管事太監笑道:“您說笑了,這要算錯了,咱家傾家蕩產也賠不起,這都是上麵的吩咐,咱家隻是照章辦事。”
說完,便帶著一眾人請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