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吧,她們現在已經有了充足的木炭,至少未來的兩三年都不用發愁,但蘇沐瑤是要在乾西四所過一輩子的。
而且,那些木炭是她們辛辛苦苦搜刮來的,同她份例該得的木炭可不能混為一談。
何況,上個月營造司給了摻水的木炭,如果她們這個月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的話,彆人越發覺得她軟弱可欺,說不定以後宮裡人人都會踩上一腳。
像是《紅樓夢》中的迎春,息事寧人、以和為貴,換來的卻是底下的奶媽子偷她的累絲金鳳出去典當,甚至最後被發現了,還誣賴迎春,說是迎春使了她們奴才們的錢。
蘇沐瑤心裡清楚,這個啞巴虧她絕不能吃。
現在的問題是,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不動聲色的,達到敲山震虎的效果。
讓雲墨一塊塊檢查簍裡的木炭固然可以,但卻是一步臭不可聞的臭棋。
即便查出摻了水的木炭,營造司的內監也完全可以說:“出來的匆忙,不小心拿錯了,這就給你們主子換。”
到時候,她們還能咬著人家的錯不放不成?
而且,這樣做,不但傷不到敵人的皮毛,反而自損一千。
原主瓜爾佳氏出身貴族,雖然位份低點,但在宮裡好歹也是個主子,讓自己的貼身丫頭一塊一塊去翻檢簍裡的黑炭有沒有受潮,既有失身份,又有喪體統。
千萬不要以為下人和主子是分開的,讓雲墨去翻木炭,和蘇沐瑤扯不上什麼關係。
在宮廷裡麵,凡是主子,都有自己的勢力範圍,而伺候主子們的下人,都在這個勢力範圍內。
可以說,下人就是主子的私有財產,下人的言行舉止代表著主子。
自己的丫頭去翻檢炭簍,作為主子,背後是要被人笑話的。
查出來還好些,營造司的人被捏住錯,至少不敢多嘴多舌,萬一要是查不出來,就更糟糕了。
營造司的人往外一傳,恐怕第二天,她們主仆兩個就成了紫禁城的笑柄。
所以說,既不能為了體麵,裝作不知上月收到了受潮木炭的樣子,又不能為了點子木炭,置自己的體麵身份於不顧。
中間的這個分寸,必須得掌握好。
明明遇到了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蘇沐瑤卻表現得很閒適,她悠閒的撫摸著海東青背後的羽毛,衝著雲墨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附耳過來。
如此這樣的囑咐了一番話。
雲墨聞言,眼前頓時一亮,眉頭舒展開,重重一點頭,道:“小姐,我現在就去。”
乾西四所的宮門前,炭車已經侯了好一會兒了。
炭車旁邊,站著五六個負責送炭的太監,都穿著一致的青色大褂,戴著營造司的腰牌。
唯有站在最前方的一個太監,名叫周德安,穿著比其他太監都要高一等,頂戴五品花翎帽,手上持一支麈尾1,滿臉褶子,在宮裡已有一定資曆和年紀了,是裡麵的管事太監。
見著雲墨出來,周德安挺直了腰杆,皮笑肉不笑道:“雲墨姑娘,咱家事忙,送完木炭,還要去營造司回話呢,可不能耽誤嘍。”
言下之意,是抱怨雲墨剛才讓他們在外麵乾等。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讓周管事等久了。”
雲墨牢記蘇沐瑤的話,心裡雖憋著一股氣,但麵上絲毫也沒有表露出來,反而作出一種下位者對上位者謹小慎微、不敢輕易得罪的卑微姿態來。
她往炭車上瞅了一眼,見那上麵隻剩下了七八簍炭,轉移了話題,搭訕般的笑問道:“其他宮都送完了嗎?”
剛才雲墨借故離開,周德安還有些心虛。
他上月將乾西四所的大半木炭貪掉,給她們換成潮炭,諸如此類的做法,在宮裡也不是第一回了。
從來沒出過岔子。
像他們這些做奴才,能做到管事位置的太監,都是人精。
不但得察言觀色,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做到對各宮主子的事情了如指掌。
像是哪個妃子受寵,哪個妃子娘家厲害,哪個妃子在宮裡有人,不能得罪……等等,
他們都得心中有數。
媚上是保命必須有的伎倆,排除以上妃嬪,剩下的那些個被邊緣化的低位妃嬪,就能供他大撈油水,榨取銀錢了。
這些妃嬪們,有的好麵子,發現自己被糊弄了,也不願聲張;有的性子軟,不敢和彆人起衝突,怕惹麻煩;有的手裡有錢,那點子木炭的份例被貪了,也不在乎……
總而言之,他送過一次潮木炭,就能精準拿捏她們了。
但乾西四所剩下的這位主子,隻聽說這位主子身體不好,剛一進宮就病倒了,幸得新皇隆恩,允準她在宮中養病,才避了去守皇陵的命運。
其他的,因為蘇沐瑤的深居簡出,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但現在見到雲墨這種做派,周德安便將懸著的心徹底放下了,想必這位主子,又是一個性子軟好拿捏的。
俗話說,有其主必有其仆,反過來說也是一樣。
這叫雲墨的婢女一味的巴結他,肯定是她家主子的意思,目的嘛,恐怕是想要好炭。
但這瓜爾佳氏也太寒酸了,既想要好炭,又不拿銀子,他憑什麼給她們?
以後該貪的還得貪。
周德安心裡一番算計,不鹹不淡的回答道:“對,這七簍半炭都是乾西四所的,今年二月份有二十九天,按著小主每天二十斤黑炭的份例,一共五百八十斤炭,雲墨姑娘來點一下。”
說著,幾個太監將八個盛炭的簍子搬了下來,靠在宮牆處,一個太監將秤取下來,一一秤給雲墨看。
雲墨仔細的盯著秤上,麵上一副不敢絲毫大意馬虎的樣子,站在她身後的周德安見狀,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道:“雲墨姑娘還是這般細心啊!”
尾音特意拖長了一下,透漏出一股深意來。
雲墨隻當做沒聽到周德安話裡的諷刺,雙眸依舊緊緊盯著秤杆。
很快,七簍半炭就秤完了,加起來總共五百八十斤零六兩炭,重量上隻多不少。
“沒問題吧,雲墨姑娘?”
雲墨微微頷首,恭恭敬敬道:“沒問題,周管事辛苦了,既然您還有事,我就不多留您了。”
“雲墨姑娘也快回去吧。”
周德安鼻中發出一聲輕嗤,一揮麈尾,尖聲細氣的吩咐道:“起車!”
一眾太監推著空炭車,緩緩的沿著宮道往西走,雲墨笑著也不攔他。
空炭車剛走到乾西二所的門前,雲墨的聲音忽然傳來:“周管事,請等一下!”
空炭車“吱呀”一聲停下來。
周德安轉身去看,剛才靠在宮牆上的八個炭簍,不知何時,有一個倒落在地上,裡麵滿滿的黑炭全倒了出來,灑在宮道上的方磚上。
看樣子,很像雲墨不小心踢翻了一個。
但周德安知道不是,他心裡忽然“咯噔”一聲,莫名的開始後悔起自己之前輕率的判斷。
雲墨屈膝蹲下,用帕子包住一塊黑炭,慢悠悠的站起來,笑道:“周管事,麻煩你解釋一下,為什麼這簍子黑炭有一半都是受了潮的?”
她臉上雖然帶著笑,但笑意並未入眸,語氣也一改之前的諂媚卑微,帶上了一分咄咄逼人的厲色。
周德安握了握發汗的手,勉強鎮定下來,走到跟前,做出毫不知情的樣子,道:“作死的鬼,哪個小雜種羔子這麼不小心,把這些潮碳放到給主子們的份例裡了?看咱家回去查出來,不打死他!”
又哈著腰賠禮道:“雲墨姑娘真是對不住,都是我手下那些笨手笨腳的,幸好你發現的及時,我這就讓他們換。”
雲墨冷笑道:“周管事,若不是我無意間將這簍炭弄倒了,還不知道裡麵摻了水分呢,您說說,要是我將這些炭拿回去,給我家主子怎麼交待?我家主子身體不好,是聖上開恩,讓她能在宮中養病,如今我家主子身體好些了,卻沒有足夠的炭取暖,這大冬天的,沒病死,倒先凍死了,豈不是辜負了聖恩?”
這個罪名他可不能認。
周德安擦了一把額頭冷汗,乾巴巴的陪笑道:“怎麼會呢?木炭上出了問題,您去營造司說一聲,咱家自然讓人換來好炭。”
雲墨冷哼一聲,道:“換?要不是及時發現,等過幾天,你們營造司該推說木炭受潮是我保存不當了,到時候怎麼說得清楚?您身為營造司的管事,公務出了這麼大的紕漏,倒是一推三六五,將自己擇的乾淨。”
周德安完全說不過她,隻得不斷哈腰賠禮道歉,說自己絕不是故意的。
雲墨見火候差不多了,方回轉了顏色,改口道:“我也相信周管事的為人,那這次就算了,不過發生了這種事,我到底有些不放心,以後營造司每月送來的木炭,我都得任意抽一簍檢查,希望周管事不要再辜負我的信任。”
任意抽一簍檢查,那也就是說,但凡他有一簍摻了潮炭,都有幾率會被發現。
除非他供給乾西四所的炭全是好炭。
周德安算是徹底明白乾西四所的人有多不好惹了,這一連環招打下來,打的他半分還手之力都沒有,到底要怪自己大意。
罷了,罷了,就當吃一塹長一智了。
雲墨大獲全勝,心裡大為暢快,她因為上個月收到受潮木炭的鬱氣,這下子徹底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