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有人出來打圓場:“哎,怎麼話趕話的,還扯到離婚了。”
旁邊人附和:“就是。菁菁,你媽又沒個工作,離了婚吃什麼喝什麼?”
葉菁菁嗬嗬:“從我三年前上班開始,就一直都是我在養我媽!”
葉友德下意識地反駁:“我怎麼就沒養了?我……”
“你什麼呀,你也好意思說?好!親兄弟明算賬,現在我們就算算你們家欠了我媽多少錢。24年——”
葉菁菁總算放下了菜刀,左右手伸開,分彆示意了2跟4,“這24年,我媽本來應該拿多少錢?”
旁邊已經有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年輕人,幫忙算起了賬:“副食品店的工資可不低,你大姑這個年紀和工齡,工資起碼要七八十塊。再加上各種補貼,我的媽呀,一百塊錢是有的。”
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副食品店這種地方上班,工資和補貼都是明麵上的,私底下的灰色收入才是大頭。
怎麼說呢,在這個賣方市場大於買方市場的計劃經濟時代,售貨員手裡是有實實在在的權力的。
就拿最常見的雞蛋來講,按照規定,買雞蛋的人不允許在燈下照雞蛋的好和壞。
但是——
售貨員就能自己照,照出好壞來,把好雞蛋賣給自己的熟人。
剩下的壞雞蛋,賣給普通老百姓。
買到壞蛋本人還敢怒不敢言,不敢得罪售貨員。
因為以後還要來買東西呀。
人家不痛快了,專門盯著你報複,你哭都沒地方哭去。
除此之外,那些俏門貨,好多時候都根本不會上櫃台,擺出去給大家看。
他們自己就先拿著賣給熟人了。
至於這中間會不會加價,你說呢?求人辦事難道靠空口白牙嗎?
一個月真正到手多少錢,隻有這些售貨員自己知道。
而基於自己的工作基礎,搭建出來的人脈關係網,那更是價值非凡。
葉友德本能地強調:“哪有這麼多,又不是一開始就是七級工,最早一個月工資還不是少的很嘛。”
葉菁菁挑高眉毛:“那好,我們去副食品店翻翻工資帳,看看這24年,我媽究竟應該領多少錢。你們照樣還給我媽!”
“哪能這樣?”葉友德渾身血管都要爆了,“你大姑是辛辛苦苦上了24年班,你媽乾了什麼呀?”
“我媽免費給你們家,當了24年的老媽子!一分錢也沒見著!”
葉菁菁作勢抬腳,“我現在就去副食品公司領導家裡,請組織給我媽做主!”
葉友德勃然色變:“你瞎鬨騰什麼呀!還嫌不夠丟臉嗎?”
“丟人的事情又不是我做的。誰做誰丟臉!”
周圍又是一片勸和的聲音。
“哎,老葉,該賠的就應該賠。就是你老婆女兒,你又不跟你姐過日子。那個——要不按照一年一千塊來算吧。”
大家夥兒一算,媽呀,一年一千塊,24年就是兩萬四呀。
乖乖個隆地洞,這葉家姐弟,吸了黨愛芳多少血啊。
靠著娶媳婦走上人生巔峰,葉家人實在是會過日子。
現在可沒有萬元戶的說法,誰家能夠拿出一千塊,那都是妥妥的上層家庭。
正常的小康之家,雙職工的,同樣得攢上一年半載甚至三年五載,才能添個手表、收音機、縫紉機之類的家當。
兩萬四,直接能夠把大家給砸暈了。
最少提議的人也突然意識到了這件事,有點暈,連忙往回拽:“要不按照一年五百塊錢算吧。”
那也很嚇人啊,總共一萬二呢。
“咚”的一聲,昏暗的屋子裡頭,悶聲悶氣地響起了個聲音:“我不離婚。”
是黨愛芳。
她一個妓·女,這輩子能從良,都是享了共產·黨的福氣。
她能夠過正常人的日子,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圓滿的生活了。
她不要離婚,她的家不能散。
葉友德瞬間鬆了口氣,甚至頗為得意:“誰說離婚了,小孩子懂什麼。”
葉菁菁不生氣,真的,她一點點都不生氣。
因為她不是原主,她對黨愛芳毫無期待。
這就是個豬隊友,你不要指望她任何事,她永遠隻會拖你的後腿。
僅僅一眼,葉菁菁就收回了視線,繼續之前的話題:“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欠我媽的兩萬四千塊,一分都不能少。”
葉友德眼睛瞪成了銅鈴,拿出一家之主的氣派:“一家人算什麼賬?!”
葉菁菁瞥了他一眼,鎮定自若:“那我明天去找公安改名字吧,改成跟我媽姓。畢竟我媽養家,那你就是入贅的。”
“撲哧”——
有人帶頭,筒子樓又是一片歡快的笑聲。
葉友德氣得簡直要原地爆炸,伸手就要一巴掌。
葉菁菁側身躲過,又拎起了菜刀:“你不讓我和我媽活,那你也彆活了,我們一家都死了乾淨!”
鄰居們被嚇到了,趕緊攔著:“彆張嘴就說死,有話好好講。”
“講什麼呀?不承認自己是入贅的話,現在就給我寫欠條。你,葉友德,欠我媽黨愛芳兩萬四千塊。現在你沒錢還,那就分期付款。一個月還一百塊,我們直接去運輸公司拿!”
有人開口勸葉友德:“行了,你寫就是了。這又不是給外人,這是給你老婆女兒。全部給都應該的。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本來就應該養家。”
就是就是,西津市老爺兒們的規矩,都是工資到手不過夜,全部上交,最多留個吃香煙的錢。
葉友德被人民群眾的呼聲給淹沒了,隻能聲嘶力竭地呐喊:“那也太多了,哪有那麼多?”
“還嫌多?我已經算少了。”葉菁菁冷笑,“我大姑還有五年才退休,這五年的工資獎金補貼她一分錢都不會少。她退休以後,每個月有退休工資不說。還能讓一個人接班,繼續當她的正式工!”
大家這才回過神,沒錯沒錯。
更重要的是,這僅僅是錢的問題嗎?這是兩條完全不同的命運!
兩萬四,真便宜他們家了,要五萬塊錢都應該!
葉友德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強詞奪理:“我一個月給一百塊,我不活了啊?”
“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能問搶了我媽工作的人要錢嗎?你要是舍不得,那你就自己扛!”
葉菁菁冷笑,“一百塊錢怎麼了,你一個月隻拿一百塊嗎?光是出差補貼,出了市區,一天都要算一塊錢。其他的更彆說了。”
當誰傻呢。
在場的人都有數。
這年頭駕駛員和售貨員一樣,想搞錢太簡單不過。運一趟貨出去,回頭再幫人私下捎點東西,也有鈔票進賬的。
葉友德嚷嚷道:“三十塊錢怎麼夠啊。”
他的確不是多精明的人,他要真精明的話,也不會被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兒拿捏這麼多年。
更不可能在這兒,說這種犯眾怒的話。
葉菁菁直接嗬嗬了他一臉:“三十塊錢不夠你一個人花?從我上班開始,十八塊錢一個月,我和我媽整整過了三年,還要給你們家貼補!合著我和我媽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您高貴,我們生來命賤是吧?”
筒子樓的人聽著也不開心。
多的是人家一個月隻有三四十塊錢的工資,還要養活一家老小。
他一個人,每天開銷一塊錢,居然還覺得日子過不下去。
真是的,這是要天天吃美國飯店的架勢。
葉友德呼哧呼哧的,麵上青白交加。
他一個人一個月三十塊錢當然夠。事實上,他雖然收入高,可這麼多年下來,他生活相當節儉。
錢基本上都給他姐和他外甥女兒了。
跟他一塊兒出車的人,都在私底下抱怨,說他摳門。
可他每個月要給外甥女兒盧少婷80塊,30塊錢怎麼夠呢?
但這種事情吧,他不是真的智障,他知道不能拿到明麵上說。
故而他根本沒辦法反駁其他人,叫大家懷疑硬壓著寫了欠條,簽字畫押。
葉菁菁認真朝眾人拱手:“請大家幫忙做個見證,省得到時候他翻臉就不認賬。”
其他人其實無所謂,因為在大家看來,反正這是一家子,肉爛在鍋裡,自家人打架而已。
葉菁菁他們簽字作見證,又有好幾個人願意當中人。
等到欠條完成之後,她鄭重其事地收了起來仍然沒好話:“便宜你了,你還能開幾年車啊。你欠我媽的,這輩子都還不清。這一世我媽倒了八輩子血黴,被你們家吸了一輩子的血!”
她伸手指著黨愛芳,眼睛瞪著葉友德,“你看清楚了,她從來沒吃過你一顆米,也沒吃過你一根菜。她沒欠過你任何東西,一直都是你欠她的。你們老葉家欠她的。欠債不還還以為自己是祖宗呢!”
黨愛芳蜷縮成一團,嗚嗚地哭了起來。
眾人看葉友德又開始呼哧呼哧喘粗氣,生怕他要動手打人。
葉家小丫頭也不是好惹的,到時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鬨出命案來,實在收不了場。
“好了好了,都一人少一句,一家人有什麼好吵的呢。”
葉菁菁揮了揮手上的欠條:“隻要有人說話算話,彆沒事找事就行。”
鄰居看這架勢,趕緊把葉友德架下樓。
算了,這一家子今天不適合待在一起,容易出事兒。
“走了,走了,回家吧。沒事了沒事了。”
鄰居們散去。
嘖嘖,葉家這個女兒也真是。
太厲害了!
但想想她媽一天到晚隻會哭哭啼啼的樣子,她要在不厲害點兒,早被磋磨死了。
葉菁菁跟沒事人一樣,去打水準備洗漱。
等到她把熱水拎回家,黨愛芳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前麵,眼淚汪汪:“你這是要逼死你爸爸呀,哪能這樣呢?”
“你閉嘴!”
彆以為姐幫你說話了,你就能做姐的主。
你不配!
“你女兒早就被你們兩口子給逼死了,你們這樣的,到底誰給了你們勇氣,給人當爹媽的?”
黨愛芳決計吵不過女兒,隻自顧自地替丈夫擔憂:“一個月30塊錢,你爸爸肯定全都給你表姐他們了。到時候他沒吃沒喝,他可怎麼活?”
葉菁菁當真感覺自己長了見識:“你沒吃沒喝的時候,葉友德也沒管過你呀。現在你替他操的哪門子閒心?真的——”
她點點頭,十分篤定,“你大姑姐有一句話沒說錯,那就是你離了男人大概會死。下賤!”
“你……”
黨愛芳兩隻手緊緊握著,肩胛骨高高聳起,一張臉青紅交加,整個人都在顫抖。
她一定很痛苦吧。
葉菁菁心裡想。
可是葉菁菁一點都不後悔。
比起自己活活被氣死,她寧可先氣死對方。
做人嘛,肯定優先考慮自己。
至於葉友德會不會餓死自己,根本不在葉菁菁的考慮範圍之內。
死了挺好的呀。
按照現在的規矩,葉友德死了,黨愛芳作為遺孀,每個月還能拿到撫恤金呢,足夠她生活了。
人到中年死老公,祖上當真算積了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