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菁菁剛上班時,紡織三廠要大會戰,根本沒禮拜天這回事。
下了早班的人,休息8小時,接著上夜班,然後再休息8小時,接中班,周而複始。
但領導想的挺好,卻完全沒考慮到實際情況。
下夜班後,工人要洗澡洗衣服,吃飯,然後才能回宿舍睡覺,還得提前起碼一小時起床收拾,吃過飯,提前20分鐘接班。
加上人的睡眠,並不是說你告訴自己,閉上眼睛睡覺,就能睡得著的。
躺床上6個小時,能睡著四五個小時就不錯了。
長此以往三班倒,工人的身體虧損得厲害。好多人生物鐘徹底亂了,神經衰弱,還動不動就流鼻血暈過去,出了好幾次安全事故。
領導總算意識到,工人跟他們一樣,也是人,也需要正常的休息,這才在早中晚三班裡加了一個休班,好讓工人儘可能在一段時間裡固定工作時間,周末也能休一天。
葉菁菁好不容易盼來的禮拜天,卻隻能這麼交代了。
時候還早,百貨商店也沒開門。
她在家吃了黨愛芳熬的粥,臨走前警告道:“你要再敢瞎跑試試,我說到做到!”
完了她又跑到隔壁找王奶奶,讓人幫忙監督,生怕黨愛芳又陽奉陰違。
王奶奶正忙著和麵,準備中午包餃子呢,聽到葉菁菁的要求,當真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這一家子,當爹的不像爹,當媽的也沒個媽的樣子,真是亂七八糟。
“行行行,你去吧,奶奶給你看著。”
葉菁菁風風火火衝下樓,蹬著自行車上大街,直接往百貨商店跑。
禮拜天上午,街上挺熱鬨的。
有放假的小孩在路邊奔跑,一邊跑一邊笑。有休息的大人在街邊慢悠悠地走來走去。跟他們的悠閒自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拉貨郎拖著板車以及三輪車奮力拱起的脊背。
拉貨郎有男有女,葉菁菁還瞧見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幫她媽一塊兒拖板車,一腦門子的汗。
她沒看到穿越必備聖品糖葫蘆,不過街邊倒是有個人在賣烤玉米。就是用那種烤紅薯的大鐵桶烤的玉米,怪香的。
她決定回頭來買一根嘗嘗。
百貨商店熙熙攘攘,瞧著比街上還熱鬨。
雖然櫃台裡擺放的商品種類不算多,但大家逛逛也挺高興。
最熱鬨的櫃台是賣服裝鞋子和手表的地方,無線電產品櫃台前倒沒幾個人。
葉菁菁找到櫃台前,衝營業員笑:“同誌,能拿個收音機給我看嗎?家裡老人腿腳不便,眼神也不好了,就想聽聽廣播,了解國家大事。”
營業員的態度倒不像有些回憶文章裡說的那樣白眼球看人,雖然沒笑,但也拿了收音機給葉菁菁看,還報了幾種的價格。
乖乖格隆地洞,現在收音機果然是“三轉一響”裡的奢侈品,貴的收音機要兩百來塊錢,便宜的也得八九十。
按照葉菁菁的工資水平,她得不吃不喝五個月才能買台收音機。
但想想黨愛芳那管不住的腳,她還是咬咬牙下定了決心,數了鈔票遞出去:“我要這個吧。”
最便宜,86塊錢的。
營業員沒嫌棄她寒酸,隻問她:“票呢,收音機票也要給我啊。”
葉菁菁愣住了:“要票啊?”
原主沒買過收音機,沒這方麵的記憶。她本以為收音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用不著票。
營業員臉掛下來了:“你這位同誌開什麼玩笑啊,當然要票咯。真是的,沒票不要瞎胡鬨。”
說著,她還狐疑地看過來,“你該不會是盲流吧?”
現在城裡越來越亂,一堆農民不肯安分守己,非得往城裡跑。
葉菁菁趕緊否認:“怎麼會,我土生土長西津市人,我在紡織廠上班的。”
營業員也沒說信還是不信,隻強調了句:“沒票買不了收音機的,你還是等你們紡織廠發票吧。”
葉菁菁無奈,隻能無功而返。
她一邊琢磨著看能不能找廠裡同事換票,一邊腳步不停出了百貨商店大門。
她正要去推自行車呢,旁邊冷不丁地冒出個腦袋,嚇了她一跳。
那剃著板寸頭的男青年趕緊賠笑:“同誌,我剛才聽你說想要收音機票,我剛好有一張,你要不?”
葉菁菁下意識地掃視一圈,心口砰砰跳。
她也是看過年代劇和年代文的人,傳說中的黑市交易這麼光明正大啊。
有點兒刺激哦。
“多少錢?”
“便宜給你,100塊。”
葉菁菁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成了銅鈴,直接推車走人:“謝謝啊,你本來可以直接搶的,怎麼還貼張票啊?”
100塊錢,比收音機的售價都貴!
男青年看她這輛嶄新的自行車,就知道他是口袋裡有票子的人,當然不肯放過到嘴的生意,立刻伸手攔她的車龍頭:“彆啊,同誌,100塊很公道的。”
葉菁菁直接一個白眼翻過去,正要開口懟人。
後麵快步跑上來一個人:“乾嘛呢?你想對這位女同誌乾什麼?——哎,葉菁菁,是你啊,我剛才就覺得有點像。”
葉菁菁扭頭一看,也樂了:“謝廣白,你也逛街啊。”
謝廣白狐疑地伸手指向那男青年:“這是?”
“沒什麼,賣收音機票的。”
男青年見不是什麼糾察人員,膽氣足了,又開始推銷,還想拉謝廣白當說客:“正好,這位同誌,你評評理,100塊錢一張收音機票貴嗎?很公道的。”
謝廣白點點頭:“是不貴。”
可不等板寸頭男青年喜笑顏開,他又給人潑了盆冷水,側頭招呼葉菁菁:“你彆買了,剛好我有多的收音機,我拿給你。”
板寸頭一聽,氣得掉頭就走。
擺明了耍他玩呢。
葉菁菁卻喜出望外,雙眼放光地盯著謝廣白:“真的?”
謝廣白都被她的大眼睛閃了下,不自在地微微側開臉:“當然是真的,我自己組裝的,收到的台還挺多。不過——”
他抬手看了眼表,略有些不好意思,“我現在得去工人夜校上兩節課,等十一點半鐘才有空,你是……”
葉菁菁直接推起了自行車:“我跟你一塊兒去吧,我能去嗎?”
現在她回家也沒啥事,再折騰出來一趟太麻煩。
再說人家解決了她大難題,剛好十一點半鐘出來拿收音機,她也好請人吃頓飯,表示下感謝。
謝廣白笑了,牙挺白:“當然能,我要去講的就是你說的那個海姆立克衝擊法。”
他興致勃勃道,“原來這是美國醫生發明的治療方法。”
自打1972年美國總統訪華後,美帝漸漸也沒那麼是忌諱詞了,起碼現在他說起來就極為自然。
他還興致勃勃地追問葉菁菁,“對了,你看的是不是外譯局的資料啊。”
雖然前麵十來年,海外關係是雷區,但國內還是會定期翻譯外國資料。隻是普通人基本沒途徑接觸到而已。
葉菁菁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回了胸腔,趕緊含糊其辭:“大概吧,我也記不清楚了,隨手翻到的。哎,夜校遠不遠啊,我騎車帶你吧。”
謝廣白趕緊搖頭:“算了,我來騎。”
就她這風一吹就跑的小身板,還騎車帶他呢。
“不遠,就在解放公園旁邊。”
不然他也不會不再倒班公交車了。
工人夜校掛著的是業餘職工大學的招牌,但並不是那種正兒八經的兩年製工農兵大學,而是不定時舉辦各種短期培訓班。
謝廣白來上課的,就是個赤腳醫生培訓班,學生都是來自全市各個公社的赤腳醫生。
葉菁菁跟進去找位置坐下,驚訝地發現學生年紀跨度極廣,上到五六十歲,下到十幾歲,都有。
她奇了怪了:“不是說赤腳醫生基本都是知青嗎?”
謝廣白倒沒覺得奇怪:“這兩年知青回城的多,好些人走了,大隊隻能再找個人頂上。”
他壓低聲音,“人家也不敢再找知青了。”
葉菁菁這才恍然大悟,津津有味地跟著聽了半天醫學課。
謝廣白先說的是針灸和拔火罐以及刮痧,眼下農村藥品仍然匱乏,而且農民也窮。原則上,赤腳醫生能用物理方法解決的問題,儘量不要人掏錢買藥吃。
海姆立克衝擊法操作太簡單,放在課堂後麵講,這樣大家也不至於聽到後麵無法集中精力。
果然,這對赤腳醫生們來說,是相當新鮮的課程。
大家一開始坐著聽,看謝廣白操作的時候,好些人都忍不住站起來,生怕自己看不清楚。
他們還兩兩一組,跟同伴一道試驗。
乖乖,這美國佬怎麼想的出來啊。
難怪要趕英超美,看看人家這腦袋瓜子!
居然能這麼不動刀不動剪子,用肺裡的氣把卡在喉嚨裡的東西給頂出來。
謝廣白趁機鼓勵自己學生:“大家好好學,學會了有大用處。單是我們這一片的三家醫院,這段時間已經用這辦法救了三條人命!
你們想想啊,平常在生產隊,突然間誰呼吸心跳全沒了的,那畢竟是少數。但是誰吃東西嗆到了,卻是家家戶戶都會發生的事。
學會了這招,回去教給隊裡的人,一家哪怕有一個人會,也能救好多條人命。尤其是老人小孩,吃東西容易嗆。”
有赤腳醫生笑著接話:“那還得身邊有人,不然隻能卡死了。”
眾人紛紛點頭,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不是的。”課堂裡突然間響起個聲音,葉菁菁舉手示意,“一個人也可以自救。”
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太高調了。
但既然她已經在謝廣白麵前過了明路,後者也知道海姆立克法的來曆,她索性不再躲躲閃閃,直接走上講台。
“像這樣,把自己的拳頭大拇指這邊放在胸廓下,肚臍眼上麵的位置,腰彎一點,靠在椅子背,桌子邊或者欄杆扶手,反正一個水平麵的固定的東西上麵,像這樣,對著壓迫自己的上腹部,像給彆人做一樣,快速向上衝擊,反複,直到喉嚨裡的東西吐出來為止。”
謝廣白眼睛一亮,連連點頭肯定:“沒錯,就應該是這樣。隻要有著力點就行。大家記牢了啊,以後廣大社員同誌的生命健康,可全都指望大家夥兒呢。”
教室裡響起了快活的笑聲。
謝廣白率先鼓掌:“那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感謝葉菁菁同誌為我們講授這麼精彩的急救辦法。”
葉菁菁的間歇性社恐屬性發作,立刻捂著臉跑回座位。
教室裡的笑聲更大了。
謝廣白看了眼手表,趕緊進入最後一個環節:“好,我們再講講溺水急救。現在雖然入秋了,但各個公社水塘水庫都不少,還是容易發生溺水事件。這個溺水呢,首先是要控水……”
葉菁菁正臉上發燙呢,聞聲又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
不對啊,溺水應該心肺複蘇,控什麼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