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男生們私底下到底都在計劃著什麼,至少在比賽那天到來之前我都毫無察覺。
天氣越發寒冷,屬於北方粗糲的風席卷而來,又到了我一年一度抵禦冬季的時刻。每次換上訓練服,大汗淋漓之後都要穿回常服走入室外時,我都會在內心責罵這個世界。黑尾說我這點和孤爪很像,他也會在大夏天訓練時朝著太陽和重力抱怨,不過他不怕冬天就是了。
比賽前的最後一件大事是我們三年級的社團隱退儀式。在很久之前,我一年級時,剛剛入部不久,也完全不認識任何一個前輩,隻是懵懂地站在旁邊,順著岩泉的指揮給她們送花。
而如今自己身著熨燙好、筆直的製服站在排球場裡,心思卻複雜許多。
這兩年多的時光有許多的事情被搞砸,其中有其他人的原因,也有自己的原因。我說不出口漂亮話,我也對這支隊伍並無特彆的感情。我們猶如並不匹配的齒輪卻強行組合,一路上發出痛苦刺耳的轉動聲,雖然確實在前進,可最終在彼此身上還是留下磨損的痕跡。
新隊長是秋由,她心思較重,文靜的外表下卻富含野心,我想交給她應該是沒問題的。
致辭結束後,大家開始自由活動。隔壁的男排,及川和岩泉身邊人都要擠爆,甚至有部分外人和女排的低年級成員都湊過去想要和他們說幾句話。
我身邊自然寥寥無幾,除卻比較公事公辦的後輩對前輩的祝福外,隻有星友華和秋由過來多說了幾句話。黑川明顯比我更加不適合這種場麵,她站在我身旁垂直頭。
星友華一直對我有仰慕之情,此刻也是忍不住說很多。
“你已經做得比我好啦。”我拍拍她的肩膀。
秋由有些緊張地對我說了一些隊伍未來展望的話,可是我能看出來她與黑川之間的矛盾並未完全消解,所以我直接指使二位快到旁邊的角落裡麵長談。臨走前黑川還瞪我一眼,她與我不同,一直都非常逃避這種場合,可是她還是去了。
之後的事情和我就都沒有太大關係,及川岩泉那邊看上去一時半會也結束不了,所以我徑直走向門口打算離開。沒曾想,我還沒邁出幾步,影山卻從男生堆裡鑽出來,從我後方叫住我。
“高山前輩!”
這一聲引來了許多人的回頭窺視,我也驚訝回頭,並且加速閃出大門,並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和影山說話。
影山追上我,乖巧地跟在身後,因為還未發育完全的身體比我矮一些,所以需要稍微仰起頭來看我。我想起來我上次與他交談還是翹課翻牆時讓對方幫我不要告訴彆人。以及川的話來說,雖然影山說謊技巧極差,但確實有好好幫我保守秘密。
“祝賀前輩入選年底joc的正選名單。”影山正經地回答,好似追過來隻是為了這句話。
“謝謝。還有謝謝你之前那件事幫我保守秘密。”
“啊,那個……”影山表情一時間變得很怪,像是回想起什麼不好的事。但他搖搖腦袋,馬上恢複正常。我卻心領神會,有些好笑地提起:“是不是徹又和你扯了一些有的沒的。”
一向尊敬前輩的影山沒忍住撇撇嘴,說:“我完全搞不懂及川前輩,他隻會捉弄我。”
我失笑道:“不用管他。”
這時我們已經朝外麵走了一段路,我回頭望向體育館,裡麵依舊人音嘈雜,我問影山為什麼不繼續待在裡麵而是追出來。影山一本正經,說還沒有對我表達祝願。
我與影山並不親密,雖然有幾次機緣巧合的相處,但總體來說我們甚至沒說過幾次話,所以對方如此認真反而使我驚訝,畢竟我向來不受後輩喜愛。我把內心所想直接說出來,影山卻眨巴眨巴眼睛,說至少我比及川前輩好相處。聽完之後我捂著肚子笑了很久。
“追出來就是為了表達祝賀嗎?”
“嗯……”影山眼神躲閃,卻也快速回頭瞥了一眼體育館。“怎麼說呢……感覺高山前輩旁邊沒圍著什麼人。我還以為會和及川前輩一樣被擠滿。”
老實說如果對方不是影山的話,我會覺得這家夥絕對在諷刺我吧,早就一拳打過去了。可惜對方是那個大腦如頑石的影山,他是真的傻。所以我並沒有被冒犯,依舊保持好心情回答他。
“為什麼會這樣想?”
影山眼底溢出迷茫:“因為你們打球都很強?”
“徹他很有人望是因為他討人喜歡啦,而我並不討人喜歡。”
聽完我的話影山的表情扭曲了一瞬,看來他完全不覺得及川討人喜歡。
“可是高山前輩要比及川前輩討人喜歡吧?”
“謝謝你的誇讚。”我拍拍影山的肩膀,“不過這麼想的人並不多呢。”
影山看上去很懵,像是完全不明白我為什麼這樣說,並且完全不過大腦地繼續:“高山前輩的意思是女排的後輩不喜歡你嗎?”
“算是吧。不過我能理解,所以不會對此感到難過或者生氣。”我已經完全釋懷。
“……我不懂。高山前輩排球打得很好,球隊的勝利有非常大功勞在你身上。”
“這並不會讓一個人變的討喜。”
影山抿起嘴,半晌才繼續說,可能是為了安慰我:“不要緊的前輩。反正前輩很強,那就完全不需要理會其他人的看法了。”
我把視線轉移到影山的臉上,凝視著他。影山擁有對於常人來說望塵莫及的天賦,是令及川都必須仰頭的存在,而他自己也對排球有著極度的熱愛,這一切的一切都注定他必將非凡。可是我們生活在群體之中,排球所帶來的並不隻有排球。曾經我大言不慚:“我在賽場上的溝通沒問題,所以即使彆人不喜歡我也不會影響比賽。”但現實最終呈現出一場傷感的悲喜劇。
眼前這個男孩明顯不善溝通又心思簡單,他會一路順風嗎?
“借你吉言。”我隻能這樣回複後輩的真心祝願。也是想轉移話題,我問他心心念念的大力跳發練習得怎麼樣了。
“……及川前輩完全不肯教我,所以我隻能在旁邊看著學。不過還是很難。”說起這個影山有著暗戳戳的埋怨,可是礙於畢竟及川是前輩所以並不好直接吐槽。
“你身體還沒發育完全,肯定需要慢慢來。我也打算學習大力跳發了,不知道我們之間誰會先學會。”我安慰他。
“誒?”影山瞪大眼睛,“可是之前前輩不是說……”
風吹拂我的碎發,掠過我的臉頰。我不禁眯起眼,試圖用手把發絲都捋在耳後,隻可惜沒什麼效果。影山話語的後半句也順著消失在風裡。
“我想法改變了。大力跳發果然很帥對吧?”我看著影山,笑著說。
影山發著愣,良久才回複:“……是的。”
我們兩個麵麵相覷,暫時無話可說,隻是並排站在小徑旁。我雙手一直在與我雜亂的短發作鬥爭,長時間暴露在外導致十分冰冷,此時此刻我特彆想要打排球讓自己身體熱起來。我並不打算走很遠,因為我還在等及川與岩泉那邊結束。隻是我依然困惑與旁邊這個孩子為什麼依舊傻傻站在我身邊寧願一起吹冷風也不願回到體育館。
影山好像終於注意到我覺得很冷,有些生硬地提出要不要去旁邊的自動販賣機旁邊買熱飲。他非常堅持要替我付錢,我也懶得在這種地方與他爭執,便直接選擇了熱牛奶。然後我含住吸管,看著影山麵色極度陰沉可怕地糾結自己應該喝牛奶還是烏龍茶,他整整思考了五分鐘也沒有思考出結果,最後是我覺得這場景未免過於愚蠢,所以直接幫他按了牛奶的按鍵。
“平時你也會糾結這麼久嗎?”
“是的。”
“那最後怎麼解決的?”
“我會兩個按鍵都按,最後掉下哪個就喝哪個。”
我看著影山無辜的表情,無言以對,最後蹲下來把牛奶拿出來,然後朝對方的臉頰貼過去,影山乖巧地收下後說謝謝。
我們二人又開始在自動販賣機前傻站著。
又或者說我在等,因為不善言辭影山卻如此執著於站在我身邊,應該是還有話對我說。可是他到現在都還沒開口。
最後時間耗儘,不遠處傳來及川的叫喚聲,看來我們的校園明星終於從層層疊疊的粉絲裡逃出來,我把牛奶盒扔進垃圾箱,向影山道彆,並說有什麼生活上或者排球上問題可以來找我。影山原地目送我離去。
之後的日子就是每日的訓練。我不需要考慮學業問題,自然把所有時間都放在排球上。而我放棄的仙台第二的推薦最後落在平山班長身上,她異常珍惜,所以加倍努力學習。
岩泉雖然最後能跟著一起去大阪,但他隻是替補,上場的機會不大。而宮城男排的重中之重自然是牛島,及川正在想辦法與他磨合,雖然每次都成果不佳,搞得他心情低沉,而牛島一副完全不知道在發生什麼的表情更是讓及川怒火中燒。
在這其中白鳥澤高中女排教練找過我一次,旁邊還陪著赤平教練。對方自然是過來說服我就讀白鳥澤。
“有意向打接應嗎?”
我對此沒什麼概念,轉頭望向赤平教練,她微微點頭:“雖然沒怎麼打過,但是對高山來說兩邊的差彆不大,應該沒問題。”
白鳥澤教練像是得到了什麼定心丸,開始長篇大論向我解釋重炮接應的打發。
“……簡言之,目前你的打發在日本女排裡很少見,但是重炮接應在全球裡其實已經非常流行了,特彆是歐美,基本上都是這種配置。而且女排男子化也是全球趨勢。”
“但是國內高校裡能夠這樣培養你的學校很少,基本上還是主攻方向——就代表你要接一傳。”
“但是我們學校因為有牛島這個範例在,如果你想走這種路線的話會很有利。”
可能是聽聞白鳥澤這邊找過我,青葉城西那邊也不堪示弱,居然也跑過來,赤平教練一如既往站在旁邊聽著。
“你可能也知道,我們學校的風格是非常講究配合的,想要打出一些戰術……”
送走兩位教練,我轉頭問赤平教練:“有什麼建議嗎?”
赤平教練語氣依舊平靜無波,但說出的話卻出人意料:“我覺得兩邊沒什麼區彆。你隨便選你喜歡的就行。”
作為一個青少年排球教練,赤平教練所表現出來的很多行為都讓我感到驚奇,與我平時接觸過的學校內部的社團教練都大相徑庭。自從第二學期開始,我就被各方遊說,每個人都嚴肅地讓我慎重考慮,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不要走彎路。但是赤平教練卻說她覺得兩邊沒有區彆。
“請問可以問問原因嗎?”
赤平教練沒有完全正麵回答我的問詢:“硬要說的話,讀新山女子是最‘好’,最‘正確’的選擇。會讓你的排球之路順利很多。”
“可是新山女子沒有給我推薦。”
“他們會給的。在joc比賽之後。”赤平教練頭也不抬,隻是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
我則是被這句話擊中,驚訝地睜大眼睛:“……為什麼你能這麼肯定?”
“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其他因素根本不值一提。”赤平教練抬頭瞥我一眼,“而且作為排球名校‘不敗女王’,他們的壓力也很大。與其把你放在外麵,當然是收進自己的學校更有利。”
“但他們並不是因為實力,而是因為不喜歡我的性格而沒給我推薦。”
“那是因為你之前還不夠強——不然任何性格上的瑕疵,都能被稱作有個性。”
赤平教練的話讓我大腦短時間都思考卡頓,好一會兒我才繼續說:“可是我不打算就讀新山女子了。哪怕他們最終會給我推薦。”
“……果然。”
伴隨著輕微的歎氣,赤平教練發出一聲感慨,隨即把手中的筆記本合上。“浦井和我講過,他猜你會犟著脾氣不去讀新山女子。”
知曉長輩在背後評論自己是犟脾氣總覺得有些微妙,我訕訕去撥動自己的劉海來掩飾尷尬。
“……那,赤平教練也打算勸我嗎?”
再次出乎我意料,赤平教練搖頭。
“我還是那個答案。你去哪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差彆。”
“進入新山女子會讓你的排球之路更加順利——也僅限如此了。白鳥澤會讓你提早就接觸接應的打法,青葉城西則是防守加團隊配合的打發。”
“但是事實上,如果要走職業,這兩者是不可分割的,而是融會貫通。你不管選擇哪一邊,都隻能接觸到一個方麵。當然對於學生時代打打排球來說是完全夠的。”
赤平教練頓住,然後麵對我,流轉的目光像是在審視我的每一寸內心。
“簡單來說,如果你打算走職業,那麼不打算讀新山女子的你讀白鳥澤還是青葉城西都沒有很大區彆。如果你不打算走職業,那白鳥澤和青葉城西就更是對你來說更沒有區彆,隻有風格上的差異。當然你可以說你的球風更適合白鳥澤,但是據我觀察你其實更喜歡青葉城西的風格吧。”
我沉思著,雖然我確實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並不會因為不去就讀仙台第二或者新山女子而走向失敗,但麵對赤平教練的觀點還是有些驚訝。
“我還以為,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你確實站在十字路口上。隻是……”赤平教練突然捂嘴笑起來,“你是怎麼和浦井說的來著?因為你聰明又堅強?”
“……這是他先誇讚過我的話。”居然反過來揶揄我。
“所以不要緊的。”赤平教練笑起來,這樣說道,她的眼角被擠出細小的紋路,這時我才真切意識到眼前這位教練是位比我大許多的長輩。
“如果你不打算打職業,那哪怕進入了新山女子之後你也不會去打。如果你打算打職業,那不管你高中能否進軍全國,你最終還是會努力去拚搏。你就是個這樣的人,所以沒關係的。”
“……赤平教練你很了解我呢。”我若有所思。
“你就當我是一時間有點被衝昏頭腦吧。”赤平教練誠實地說,“我很少遇見像你這樣‘聰明又堅強’還有天賦的選手。雖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你的長期教練,但還是忍不住多關注你啊。”
我已經不太想聽見“聰明又堅強”這個形容詞了。
赤平教練認為我們之間的對話已經結束,她隨意整理手中的資料準備離去,卻被我的下一句話生生定在原地。
“但被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有點想讓赤平教練你成為我的固定教練。”
她狐疑轉頭,回複道:“我不可能成為你的固定教練,我沒有在學校裡任職。”
“但是……不是還有一種方法嗎?”我把語調拉長,像是某種蠱惑人心的咒語。
赤平教練以一種奇妙的表情盯著我,半晌才開口:“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瘋狂。”
“我隻是想隨心所欲地活著罷了。”我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