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井監督的話讓我大腦陷入刹那的空白。
和周圍的人沉浸在所謂“青春”的海洋裡,四周回顧都是飄忽忽色彩鮮亮的東西,但浦井監督的話像是一隻大手粗暴攥著我的衣領然後把我拽出來,回過神來才發現被暗沉的世界圍繞著。
“請問,悲慘的生活是指?”我首先在意的是這個。
“啊,我隻是比喻。”浦井監督隨意地擺手,“反正你們這個年紀是這樣的。”
他的話讓我覺得微妙又覺得憤怒,總是若有所指的態度,可是什麼都不肯多說,我隻能強勢追問。
“如果監督你不解釋清楚的話我是不會行動的。”
“不,老實說你行不行動我也不太在意。”浦井監督看上去完全沒被我嚇住的樣子,“我隻是覺得黑川父母老是打電話過來有些煩而已。”
“……我還以為,監督你說出什麼彆把運動員當做逃離悲慘生活的途徑這種話——”我把尾音拉得很長,吐出的語句尖銳的可怕。
“是因為你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所以才想告誡明季呢。”
話音落下,辦公室陷入安靜。浦井監督那種懶散的氣氛變了,空氣也凝重起來,他微微眯起眼睛,糾正自己的姿勢端正坐起來,用帶有一種莫名的情緒的眼神盯著我。我自然是毫不發怵,直視回去。
最後是浦井監督先退一步,他聳聳肩膀,再次倒下去靠在椅背上,如同全身的骨頭都是軟的。
“嘴巴真毒。”他如此評價我,“不過很可惜你說錯了,我可沒有類似的經曆。”
這回輪到我挑起眉,很不相信的樣子。
“不過讓我來教導一下你這個養尊處優的孩子現實的殘酷之處吧。”浦井監督誇張地雙手一拍桌子,像是老師拍講台,我十分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進入了如此荒謬的情景劇。
“快速提問,你的球鞋是什麼牌子的?”
“呃……亞瑟士?”[1]
“那及川和岩泉的呢?”
“……亞瑟士和美津濃。”
“那黑川的?”
我卡住了,並且也意識到浦井監督究竟在說什麼。很久之前黑川就和我說過她家境一般,雖然沒有到貧窮的地步,但也完全談不上寬裕。運動項目是非常消耗金錢的領域,拿及川舉例,就他那個訓練強度已經不知道磨損了多少雙球鞋和護膝、練壞了多少個排球。隻是他看上去完全不在意,隻會不間斷地繼續在體育專賣店裡購買較高檔的排球專用運動裝備。
“但是她還在讀私立學校,並且經常出入俱樂部……情況應該沒到特彆艱難的地步吧?”
“如果她家隻有她一個小孩那是自然。”浦井監督對著我迷茫的臉說,“她有兩個弟弟。都比較小,一個今年才一歲,另一個今年讀五年級。”
我完全不知道黑川有弟弟,事實上她也很少說過她的家人,當然我也很少說。
“就這麼告訴你吧,高山。黑川她沒有拿到縣內四強的任何一個體育推薦。”
我抿起嘴,半晌才開口:“因為預選賽最後的那次衝突嗎?”
“老實說是個人都能看出來當時黑川想要去扇巴掌。當然你阻止了這次暴力行動非常值得表揚,不然她可能會更加糟糕。”
“加上你也知道黑川的性格在某種方麵來說比你還難搞,那頭長發也非常顯眼。”
“那明季完全沒有收到體育推薦?”
“還是有的。縣內八強裡有兩所私立學校願意給她體育推薦。但是問題就在於,首先這個排球成績無法滿足黑川想要走職業的這個願望,其次她的父母認為僅憑這樣的成績讀私立根本就是浪費錢,不如完全放棄排球,選擇職業技術學校或者偏差值低的高中來混過高中三年。”
“這樣的話錢可以省下來用給兩個弟弟未來讀書用。”
我對此說不出什麼話。家庭以及養育子女是非常複雜的事情,家境可以說優渥的我也許不應該對彆人家的教育方式指指點點,但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黑川的父母有些自私且殘忍。
浦井監督說他知道的暫時就這麼多了,要是我想自己知道更加詳細的就要去自己問黑川。可我發現了浦井監督還是逃避了我的問題。
“可是監督你還是沒解釋自己為什麼說了那些話啊?什麼逃避什麼悲慘的源泉。”
“你這孩子真是不懂看人眼色。”
“那還真是抱歉,我就是這種人。”
浦井監督嘴裡扯著一些什麼這種性格以後會吃虧的廢話,但明顯他自己都不太在意。他最後直接略過我的問題,說還不去訓練就太晚了,打算直接逐客,可我還想掰扯。
“你再不走我就會報複你。我作為監督可以給你穿小鞋。”
我很懷疑浦井監督究竟是認真的還是隻是開玩笑,因為以他平時那副聊兒郎當的模樣我根本猜不透他的話哪句真哪句假。他也完全不害怕我,最後直接略過我的問題並且逐客,讓我快點去訓練。
隻是在把門關上的最後一刻,浦井教練還是多說了幾句。
“運動員是一項非常非常非常糟糕的工作。”
他沒什麼表情,語氣也平和得幾乎沒有一絲波動。
“我知道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覺得自己不會後悔。”
“但請好好考慮一下。”
“包括你。”
那時我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浦井監督話音一轉到我身上,就仿佛他也不想讓我繼續打排球一樣,可明明我也沒有打職業的打算,對我來說應該不是個困難的選擇吧。
直到第二天,我的班主任栗原老師宣布第一次的未來升學出路調查表即將發給大家,並且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她會陸陸續續給全班同學都做一次三方會談。
空白到刺眼的調查表放在我的課桌上,我對著它大眼瞪小眼。還沒等我把表捂熱,平山班長突然通知我,栗原老師在今天放學之後急找我。又一次錯過去逮住黑川的機會我很是焦躁,但是一進辦公室然後三位教師齊刷刷盯著我的景象還是把我嚇得汗毛倒豎。他們正是橫山教練、浦井監督和栗原老師,呈三角形坐著,然後中間放了一把椅子,像是希望我在那。
這回真是讓我有些驚恐,坐下的那瞬間我甚至開始思考我應該沒犯什麼事吧,我沒抽煙也喝酒也沒打人,不會是集訓時那個爛人前男友給把我舉報了吧,可是他也沒證據。
不過馬上,老師們就焦急地說出他們的用意。
“高山,你還沒決定讀哪所高中嗎?”
“……還沒有。”我遲疑著回答。
栗原老師看上去想說什麼,但是橫山教練率先說話,並且開口就是重磅消息:“今年年底joc縣對抗賽,我們學校女排打算推薦你和黑川去集訓。”
“高山,這次比賽很重要,如果發揮好的話,新山女子可能會重新考慮。或者可能彆縣的排球強校也會來邀請。”
我有些驚訝,並且沒什麼實感,哪怕聽見什麼新山女子可能會重新選擇我也好像沒什麼特彆的想法。然後我回想起青訓的教練好像也是說會看我joc的表現來重新考慮我是否能進國青隊。
不過參加我肯定還是很想參加,所以打算應下,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栗原老師卻突然打斷。
“高山同學,請好好考慮一下!”
“……什麼?”
“我打算向仙台第二推薦你入學。”
又是一個重炮炸彈。
仙台第二就是緒方前輩最後錄取的學校,縣內偏差值最高且高達72,每年有近15人被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錄取。
之後橫山教練和栗原老師開始嘰嘰喳喳爭辯起來,我則是夾在中間,保持一種震驚的姿態聽著。浦井監督倒是在旁邊看熱鬨看得很清閒。
“高山她排球打的很好,還有可能進國家隊!高中就不打了很可惜吧。”
“可是她的成績好到可以衝一把東大啊!”栗原老師帶著愁容麵對我,“哪怕是白鳥澤和青葉城西,偏差值也不過是在55到60附近徘徊,更不要說其他學校,你的偏差值最高可以到70以上,這也很可惜啊!”說完她掏出我最近一次考試的成績表,上麵寫著全校第三名,也是我考過的最好成績。
“完全沒有報補習班,並且同時還參加排球社團……高山同學,你真的很有學習的天賦。”
“但是排球……”橫山教練依然想要反駁,可是被栗原老師繼續堵住。
“哪怕想要繼續打排球,仙台第二也有排球社。”
“但那完全是弱隊……”
“那難道真的要完全把人生賭在排球上嗎?明明有這麼好的成績。”
“橫山教練,你任職的這些年,有多少學生最後真的走向職業的道路?”
橫山教練閉上了嘴,沉默著。栗原老師重新麵對我,語氣裡是真正的關切:“如果高山同學你成績隻是普通的好,我都不會多說什麼,白鳥澤和青葉城西也已經夠了。”
“而且我說實話,考上東大真的比當運動員好很多。而且還是女生,運動員什麼的真的不是個好的選擇。”
不知為何,聽見這話的浦井監督的腿稍微抽動了一下。
這次對談結束時栗原老師一直重複著好好考慮,這是人生的選擇之類的話。橫山教練則是垂頭喪氣,等到栗原老師離去時,我不禁問橫山教練去年緒方前輩放棄排球時時何種狀況。
“她很早就和我說過高中不打排球了……哎,雖然我也不太明白她。”
但是我明白,緒方前輩就是和我剛剛的處境一樣,隻是她很早就做出了選擇。
當時的我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隻是答應大人們我會認真考慮。浦井監督之後一直因為不明原因而有些寡言。
我走回教室,這時的黑川早已跑的沒影,我想明天我要去俱樂部裡麵抓她。然後我坐在座位上,頭腦還是亂糟糟,也不想去女排場館。最後我一拍腦袋,決定去挺久沒去過的烏養教練那。
因為這段時間球也打得不好,腦子也老是胡思亂想。因為害怕被嚴苛的烏養教練痛罵,所以我一直有些逃避去那。可是今天突然覺得被痛罵一頓也挺好,甚至希望能直接給自己罵醒,這樣我就不用再天天原地踏步了。
等我坐公交車到那的時候,發現烏養教練的孫子係心也在那,並且兩人又在吵架。可能是因為不巧,我見到係心先生的次數非常少,並且幾乎沒有說過話。
“老頭子你要保重身體啊,又想進醫院嗎!”
“我可比你這個天天坐著不運動的小子身體好。”
“我那是在看店工作!”
我一邊說著打擾了一邊走進去,他們二人也正好結束對罵,都氣呼呼地撐著手,把頭彆在一邊。烏養教練看見我進來,故意完全無視係心,招呼我進來打排球。
“小鳥,又滿臉不開心了。你這小孩怎麼老是愁眉苦臉的。”然後烏養教練又沒事找事開始罵係心。
我解釋著自己最近在選擇高中上有很大的困擾。
“嗯?沒有拿到體育推薦嗎?”
“有拿到……雖然沒有拿到最強的那個學校的推薦。”
“因為這個而煩惱?根本不是什麼大事,你個傻蛋。”
我隻能苦著臉受下這句傻蛋,然後繼續說:“還有彆的事,老師希望我進偏差值高一點的學校。”
係心本來在旁邊偷偷聽著,過來插嘴了一句:“白鳥澤或者青葉城西偏差值也還行吧。”
“但是老師說我能考東大,讓我最好排球和學習中間選一個。”
這回我的發言把兩位烏養都驚得啞口無言,係心瞠目結舌,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喃喃自語了一句:“我當年連烏野都差點沒考上……”
“你大學都考不上。”烏養教練下意識懟一句。
就連見多識廣的老年人烏養教練都說不出來什麼話:“原來你這孩子頭腦這麼好。那確實要好好考慮。”
我問烏養教練的建議,可他卻說他沒有任何建議。
“你這種情況任何旁人建議對你來說都是不負責任的。隻能靠自己想,自己定奪。”
“太難選了。”
“那就問問親人。”
所以當天晚上我給父母打了一通電話,最後他們商量的結果是我爸回一次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