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嫣和霍凜一同摔進車廂內,崇嫣整個人被霍凜護在懷裡,一點都沒磕碰到。
崇嫣聽到弱柳歡喜的聲音,抬眼看去,此時才驚覺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她身子的熱度竟與身側霍凜的滾燙不遑多讓。
他們穿著濕衣裳在瘴霧密布的孤山上吹了一夜的冷風,又被蠱物和蠱師追著滿山跑,崇嫣身子經不起折騰,早就病氣入體。
可她人一直繃著,現在脫困後驟然鬆了勁,病氣這才發出來。
霍凜將崇嫣扣在懷裡,渾身緊繃地盯著同在一個車廂內的弱柳。
於現在的霍凜而言,弱柳是陌生的,要驅逐的氣息。
崇嫣感受到霍凜的蓄勢待發,急忙發令:“不……”
可她才發一聲便覺喉嚨劇痛,一時竟說不出來話。
她急得身上冒汗,拚命眨眼,正在這時,一根銀針射入車廂,紮在霍凜穴道上。
霍凜倔強地起身,又咻咻咻一排銀針紮入他各個穴道,他執意再動,再一排,最終他側倒下去,被銀針完全封住了行動。
馬車簾子被掀開,一裹得嚴嚴實實的男子鑽進來,男子打了個手勢,換弱柳出去駕馬車。
崇嫣僅憑身形就認出來人,是蘇二當家。
二當家放下車簾,脫下遮光的外袍以及冪籬,露出的眼睛周圍竟一夜之間生長出淺淺曬斑。
他蹲在霍凜身前,一根根掰開霍凜緊緊桎梏崇嫣的手指,可霍凜的手非常緊,不能動,便用敵視的眼神看著他。
二當家被看得火氣噌噌往上冒:“沒出息的臭小子,還真變成蠱奴了!你母親……”
他哽了一下,沒再繼續說下去,而是抽出一針紮在霍凜身上,看著他不甘不願地閉上眼睛,等了兩息,確定霍凜真的被製服後,二當家才去動崇嫣。
盤在崇嫣身上的蛇形蠱物對著逼近的人吐著信子,二當家嗬了一聲,敲敲蛇形蠱物的腦袋,把它敲老實了才喂崇嫣服下解毒丸。
二當家摸摸她額頭:“發熱了,當家的先用針術幫你撐一下,出了苗疆我們北上,入城後就請大夫煎藥。”
崇嫣搖搖頭,喉嚨還痛著,卻可以發出聲音了:“去南域,香六爺,給霍凜種了蠱。”
“烏雲珊,還有侯夫人……”崇嫣啞著嗓子,強撐起精神艱澀問:“還有二當家,你的臉……”
二當家摸摸眼角:“動用了蠱術而已,這段時日不要見光便可。”
他的蠱物是少有的夜行蠱物,已經封存多年。
如今喚出來,自然得要點代價。
昨日二當家找到付玨,他們師兄弟時隔多年再次見麵,吃茶飲酒,卻各自防著對方,付玨防著他下毒,他防著付玨的暗劍。
他問了付玨為什麼,為什麼投西廠,助紂為虐,還有……為什麼那麼對師妹。
付玨笑了:“師兄還是老樣子,灑脫肆意,有話直說,可是玨已大不一樣。”
“是清鸞先的。”師兄弟二人沉默片刻,付玨來了這麼一句。
清鸞,是他們師妹的閨名。
“我本來,都準備把這條命賠給她了,結果她失憶了,這不是天意嗎?”
“清鸞她最先戀慕的是我,隻是我那時一心醉心劍道,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跟霍仲棲情投意合,做了霍夫人。”
“大家剛開始,不都不喜冠軍侯那等高門大戶,不喜霍仲棲嗎?”
“這是老天給我機會,跟清鸞重新開始。”
這一刻,二當家看付玨的眼神透露著失望,離開師門多年,他們都在變,他變成了鏢局二當家,而付玨變成了個難看的偽君子。
“那凜兒呢?你怎麼狠得下心,把我們的徒弟交給黑苗蠱師煉成蠱奴?”
“我會善待凜兒,”付玨摩挲著杯子紋路,迎上二當家的目光:“更何況,凜兒願意。”
師妹願意,所以付玨趁機奪了師妹。
凜兒願意,所以付玨趁機豢養凜兒。
甚至,一麵都不讓他們母子相見。
或許付玨自己都沒察覺,他心虛時最愛摩挲什麼東西,比如現在,他其實也知道自己對師妹是乘人之危的,更不會在日後善待凜兒!
二當家氣笑了,默許了自己躁動多時的蠱物鑽進付玨身體裡。
踏出廳堂之前,他告訴付玨,他也有事瞞著師弟,他曾是個黑苗蠱師,而就在剛剛,他給付玨下了蠱。
中蠱之人必須避光而行,若被陽光所照,皮膚則如硝石般易燃。
他現在就去向師妹說明一切,付玨若不怕蠱術燃身之痛,儘管踏出房門,阻攔看看。
後來,二當家充耳不聞付玨的吼叫徑直去了後院。
看著顯懷的師妹,信誓旦旦說要告知的真相變得難以啟齒。
師妹的身子根本早就不適合孕育胎兒,她這一胎懷得極為艱難,為了坐穩胎不得不終日臥床,可即便如此,胎兒依舊很難保住,她看見他時,正揉著自己浮腫的腿。
她笑著問二當家怎麼到苗疆來了。
二當家權衡再三,隻說為了徒兒。
“徒兒?”師妹詫異,突然之間很感興趣:“三師兄也會收徒?是個怎樣的孩子?”
“長得很俊,白白淨淨,雙目尤其有神,可性子又烈又倔,傲氣得很,並不十分服管,他最喜我們已故大師兄教的槍術,整日摸槍,不跟我學毒或者暗器。”
“豈有此理!”師妹脾氣還是那麼爆,氣得把桌子一拍:“天底下哪有徒弟挑師父本事的!”
“誰叫他有個寵愛他的母親呢,我那徒兒生來健壯,並不十分愁長,唯有幼時一次生了病,他母親整日整夜將他抱在懷裡,也是他母親為他請師父,授他一身本事,他極愛戴他母親。”
“那他,那他……”師妹按捺住腹內傳來的輕輕絞痛,輕輕道:“有這樣一個母親,一定不成器吧。”
二當家搖搖頭:“他很成器,槍、劍、刀、鞭子……除了毒和暗器,隻要我們師兄弟會的,他通通耍得好,更重要的是他有信念,知忠義,雖是貴胄,卻不以出身為傲,他能成材,得益於他的俠女母親,也得益於他那性子火熱又專一深情的父親。”
良久,師妹問:“他的父親叫什麼?”
二當家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了。
“師兄!”他耳邊傳來兩聲叫喊。
付玨竟不顧皮膚冒煙燃火,頂著烈日連滾帶爬地向他們跑來:“三師兄不要!”
“三師兄,告訴我!”清鸞踉蹌下床,撲過來抓住他的袖子:“你知道我性子的。”
是啊,師妹一旦有所懷疑,掘地三尺都會找出真相。
她眼裡揉不得沙子,凜兒這方麵像極了母親。
“霍仲棲。”二當家輕聲道:“伯仲的仲,供青鸞棲身的棲。”
那一刻,付玨絕望地轟然跪倒在烈日下,任蠱術之火焚身,師妹撐著桌案,劇烈喘氣,捶著胸口無聲悲鳴,血如涓涓細流順著她的腿往下流。
……
馬車轆轆,光從吹起的簾子射入馬車內。
二當家被灼痛感刺得回過神來,他拉緊簾子收回手,望向車廂內的二人。
崇嫣藥效發作,已經完全昏睡過去,霍凜被銀針製約,一動不動。
二當家看著霍凜阻滯不通的經脈,臉色越來越凝重,付玨說成為蠱奴能控製走火入魔,也算不得謊言。
走火入魔者易受偏激情緒擺布,最終心智會被心魔所吞沒,成為蠱奴則會無知無覺,隻知聽命於主人。
成為蠱奴就是在走火入魔者脖頸上套一個緊箍。
可無論哪一種的痛都還壓抑在身體裡,冷熱交襲,經脈阻滯的痛還在,蠱物的束縛還在,霍凜還是難受的,隻是身為蠱奴,說不出來。
不過好在,霍凜體內有蠱物幫忙分擔。
好一個老六,給凜兒種的香竟是蠱,連他也沒發覺。
二當家瞥了眼在霍凜麵部一閃而過的蠱物紋路,蠱物遊動得太快,他也判斷不出是什麼類型的蠱物。
經脈阻滯得愈加厲害,霍凜頸側青筋凸起,汗沿著脖頸流淌,銀針封鎖下他連呻吟都做不到,二當家迅速翻出自己帶來的所有銀針,炙烤過後,沿著經脈一針一針地紮進去……
五日後,馬車駛入羈南州,這個南域第一大州,此州曾屬於成王封地,許多年前也曾物阜民豐過,後成王謀反,封地被朝廷收回,朝廷怕羈南州還有成王餘孽,並不用心經營,多遣流放罪臣來此,充當戍邊部族之奴。
遷到羈南州的戍邊部族則是曾生活在北境的,魏平的族人。
崇嫣一行人在羈南州內最大的商行落腳,二當家一入商行就閉門不出,門上掛著蠱物,紮眼得很,隻讓弱柳每日來送飯,若香六爺藏在南域,不出幾日,他就會得知羈南州來了黑苗蠱師。
可沒吸引來香六爺,崇嫣先碰到了熟人。
霍凜通身隻有一件並不合身的蠱師外袍,且他連根束發的玉簪都沒有,烏發披著,看著比流放到此地的罪奴還落魄,於是崇嫣病剛痊愈就帶著霍凜去成衣鋪子采買衣物。
崇嫣選衣裳時正逢商女來鋪子裡交料子,那商女交了料子,轉過身看到崇嫣,明顯地一愣,朝她走過來。
“嫣兒?”她解下麵紗,在崇嫣警惕目光下露出一張帶著驚喜笑容的臉。
“麗娘?”崇嫣也認出了她。
麗娘商隊一向往西,今年居然到南域來了,崇嫣問過才知,原來因為商隊當年在無庸城死了好幾個人,後來無庸城又易主了,領隊認為西北不再安全,決定帶著商隊到南域碰碰運氣。
“你呢,怎麼一個人到南域來了?”麗娘並不知道當年崇嫣被薑少嫻帶走一事,她小心翼翼問:“這些年,你跟霍世子如何?”
霍凜爬上錦衣衛指揮使之位,把仇敵西廠拉下馬來之事,世人皆知,知道他有一樁差點成了的婚事的也不少,可麗娘並不知道崇嫣是朝陽郡君。
“我跟霍凜很好,我們來南域辦點事……”說著,崇嫣回頭,笑容立馬僵在了臉上。
本該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霍凜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