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執玉今日前來,隻為告訴霍凜一個消息——羌人求和,皇上已應,羌族使團正在來京路上。
霍凜神色平淡,皇上不欲打仗,他早就知道。
昔年霍氏就是因太過好戰的名聲,被勒令非詔不得出西北。
可是邊境王侯不好戰,怎麼鎮壓得了那些魑魅魍魎。
但是和是戰,與魏淩遲這個身份無關,於是霍凜戴冠束發,扣好腰帶,滿不在意的模樣:“謝大人就為此事,一大早擾人清夢?”
謝執玉笑眯眯:“聽聞使團中還有左呼緹王之子呼混耶,他隨使團來是為接其父回羌……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魏大人小心呐。”
說罷,他順手拿起駝背雜役端來給霍凜的解酒清茶,一口喝乾後,對霍凜抬碗示意,謝執玉將空茶碗放回托盤中,帶人揚長而去。
謝執玉走後,駝背雜役直起腰,舒展著身姿:“他那抬碗的手勢什麼意思?”
霍凜:“意思是茶錢算我頭上。”
“可是,那茶裡我下了巴豆……”
霍凜神情驚異地望向不再駝背的雜役。
雜役忙解釋:“本來是給凜兒你喝的,為練你對毒藥的警覺性,誰知姓謝的伸手拿。”
“您可真是我的好二師父。”霍凜睨他一眼,不過無妨,想來姓謝的就算因此腹痛,也隻會算到他頭上。
霍凜憑欄望著陳頌來找他,拿了雁翎刀欲走。
“凜兒!”
霍凜腳步一頓,聽見自己二師父在身後懇切道:“我們師徒多年,二師父從沒求你應承什麼,但有一件事,算我和你三師父求你——”
“放過嫣兒。”
“她是薑少嫻之妹,可也是武隆鏢局的人。”
“我亦將她視為半女,若凜兒你肯放過她……”
霍凜扯了扯衣領,打斷:“怎麼可能。”
他想到崇嫣哭泣的眼,並到發顫的腿,明明隻是一句句婉轉求饒,卻能讓自己心中那團快要把自己燒死的火得到片刻壓製。
“我不可能放過她。”
霍凜這邊夜裡奔襲,越戶翻窗,才將將趕在謝執玉這等手欠之人推門前返回春藤坊,緊接著為不露破綻,還要馬不停蹄隨陳頌履錦衣衛之責。
崇嫣那邊,雖是折騰了快一宿,可她無身份要隱藏,自是躺在床上安安穩穩睡回籠覺,可還沒睡幾個時辰,便被弱柳搖醒。
“姑娘,咱們院子裡進賊了!”
昨夜被霍凜打暈,在浴房裡睡了大半宿的人比她還精神奕奕,崇嫣強撐著睜開眼皮:“……采花賊嗎?姑娘我這朵花還好好的呢。”
她確信霍凜沒留什麼痕跡。
他像是有什麼執念,不肯幫她消去守宮砂,隻一遍遍念清心經,念得她腦子嗡嗡的。
“姑娘!哪有女兒家開這種玩笑!”
弱柳嗔怪一聲,掏出一枚銅錢來:“奴婢收拾浴房時發現了這枚銅錢,本沒什麼,可皇山寺宦官灑了藥那晚,奴婢也拾到一枚銅錢,莫非是什麼怪盜留下的標記?”
崇嫣清醒了,是她第一次成功沒喝藥的那晚,她以為是她的抗爭奏了效,原是霍凜在背後幫了她嗎?
可他竟什麼也沒說。
她拿了銅錢在手,望著弱柳,神色愧疚:“弱柳,苦了你了,下次我讓他輕些。”
弱柳張了張嘴,滿臉愕然地眨眨眼:什麼叫讓他輕些?難不成她昨夜暈倒是有人故意為之?
良久,弱柳小心翼翼探問:“昨夜,難不成魏大人來過嗎?”
崇嫣隻愧疚地看她:“我亦不知他會選那個時辰來。”
弱柳倒吸一口涼氣,怪不得那浴房門她推不動,原是魏大人閉的門,在薑督主眼皮子底下做這種事,他好大的膽!
等等……
她此前覺得魏淩遲輕薄了她家姑娘,難不成其實是郎情妾意?
一見鐘情,天雷勾地火,便開始暗度陳倉?
她家姑娘也好大的膽!
弱柳渴盼崇嫣脫離薑少嫻掌控,但這一對她頗不看好,薑督主為人陰狠,可那魏淩遲就是個不狠的嗎?不狠的人在薑督主手上走不過一遭。
她家姑娘這是從一個坑跳到另一個坑啊!
弱柳嘴唇發抖:“姑娘,那魏淩遲可是魏公的義子,魏公和薑督主可是政敵來的,督主萬萬不會同意您嫁給那姓魏的,你們如此……如此往來……”
沒想到短短幾息,自家婢女已經腦補了這麼多,崇嫣樂了,她把玩著玉鐲:“我不會嫁給姓魏的。”
“那、那……”
“你忘記我要做什麼嗎?”
她要恢複記憶,她要自己不再受薑少嫻挾製,她要做自己的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長兄如父,她要聽阿兄的?
她要聽自己的。
崇嫣長舒一口氣:“魏淩遲有助我恢複記憶的藥,我欲與他謀。”
人既已無睡意,便起床穿衣,剛穿戴好,弱柳正給她梳著發,沈家姐妹掀簾而入,附帶一個沈溶月。
沈溶月已嫁作他人婦,可西北遙遠,霍鳴之管不著她,探親期間沈溶月在自個兒家仍梳的未婚少女發式。
崇嫣讓人給三個姑娘家拿凳子。
沈望月打量了崇嫣兩眼,先笑開:“嫣表妹氣色好多了。”
她早在沈溶月去西北前就與榮昌伯府的嫡子訂了婚約,不料榮昌伯府家有喪,便等了三年,預計今年年底舉行婚儀。
此次來崇嫣院子裡,一是為探病,二是最近從未婚夫處得了新鮮玩意兒,分發給家中姐妹。
待沈望月婚事一了,之後便輪到沈憐月說親。
“說起家中姐妹,嫣表妹可排在憐月前頭,再不相看,怕是等年紀生生拖大就沒人要了。”冷不丁,沈溶月開口道。
崇嫣抬眼與沈溶月目光一碰,客氣笑道:“夫人嫁得早,想必是因嫁得如意郎君,婚後生活極如意吧。”
一聲夫人,一聲如意郎君,每一句話都精準踩了沈溶月的雷。
沈溶月胸口起伏,沉下臉來:“崇嫣!你莫要太過分!”
她未與崇嫣直接對上過,因此未曾想她是如此牙尖嘴利的一個人。
她未能嫁如意郎君,究竟是誰害的,是她那好阿兄將她帶到西北之故!
是霍凜不選她之故!
更是崇嫣搶先與霍凜定了親事之故!
沈望月與沈憐月對視一眼,皆看出崇嫣與沈溶月不和,像是有舊怨。
沈望月忙說和:“都是自家姐妹,就莫吵了。”
她趕緊岔開話題,提起今日前來的另一事,榮昌伯府那邊的姐妹給安寧伯府家下了帖子,約安寧伯府的姑娘三日後去京南擊鞠場打馬球。
崇嫣自然也算安寧伯府的姑娘,沈望月不可能帶著其他姐妹赴約,獨獨將她撇下。
可崇嫣病著,應當不會去。
就在沈望月覺得崇嫣會拒絕自己的邀約時,她笑意嫣然:“雖不會打馬球,也可在一旁觀賞姐妹馬上英姿。”
她當然要去,京南擊鞠場旁便是東廠錦衣衛衛所。
三日後,待到沈家姑娘來到京南擊鞠場,通通換上騎裝後,主導這場馬球賽的人才姍姍來遲。
不是沈望月夫家人,而是舞陽公主。
她一身金翠騎裝,握著馬鞭,像一隻金光閃閃的小孔雀,帶著仆眾和她心愛的小馬驕傲地走過來。
沈家姐妹見了,臉色很微妙,隻因榮昌伯府遞來的帖子上隻說一同打馬球,未曾言明這馬球賽是公主舉辦。
而且是立場偏向東廠的舞陽公主。
往小了說是貴女間一場馬球賽,往深了想,便是舞陽公主想借馬球賽給她們這些攀附西廠的世家女一點顏色瞧瞧。
舞陽公主身後,一東廠錦衣衛幫她牽著馬,崇嫣定睛一看,竟是陳頌,不由得彎了彎眼睛。
她因不想上場而未穿騎裝,本就在一眾穿了騎裝的女子中很是醒目,如今一笑,更是燦然。
舞陽公主用與她那異族母妃一樣,淺若琉璃的眸子看過來:“你是哪家的,怎麼未著騎裝?”
“回公主,臣女是安寧伯家的,”崇嫣不得不上前回話:“臣女不擅騎馬,隻是陪家中姐妹湊個熱鬨。”
有人在某場宴席上見過崇嫣,附在舞陽公主耳邊點出崇嫣身份,是薑少嫻義妹。
聞言,舞陽公主神色閃過厭惡,用馬鞭遙遙指了最場邊的位置:“不擅騎馬就在邊上待著,彆擾了本宮打馬球的興致。”
擊鞠場最場邊的位置,偏不說,風也相當大,崇嫣在棚子裡沒坐一會兒便冷得搓手臂,嘴唇都凍得有些發白,弱柳忙尋了套騎裝給崇嫣套上,好歹保保暖。
今日擊鞠場上看到了陳頌,說不定也可看到霍凜。
說好了幫她恢複記憶,怎麼幾天都沒見到霍凜的人。
崇嫣正尋思如何聯係陳頌時,忽聽一聲尖叫。
賽場上有人驚了馬,沈溶月正趴在一匹瘋馬上朝她這邊飛馳而來。
馬速過快,守在場邊的侍從竟因一時害怕閃避了開,任由瘋馬撞破圍擋跑了出去。
呼喊聲,嗬斥聲,擊鞠場上亂成一團。
喧囂中,崇嫣捏了捏手指,她三日前已經恢複了關於馭馬的記憶,縱使不會武功,馭馬應當不成問題。
可她要去嗎?
拚著被西廠耳目發現她已經不是朵嬌花的危險,賭上或許會被薑少嫻再洗一次記憶的危險,去救一個討厭她的人。
在場不乏騎射好手,各家都有仆眾在側,救沈溶月何須輪得到她,更何況沈溶月討厭她,更想過害她。
就算崇嫣不行動,沈溶月也可能被彆人救下。
可是——
那瘋馬帶著人從她眼前過,弱柳隻覺得眼前一晃,自家姑娘搶了匹馬就追了出去,套在身上的臃腫騎裝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她還嫌馬速不夠快,拔了頭上簪子往馬屁股上一劃。
她英勇無畏,就像旁人追趕不及的風。
崇嫣臉色蒼白,死死盯著最前麵的瘋馬:對不起啦,她沒辦法拿沈溶月會被彆人救下的可能性,去賭她的良心。
瘋馬從她眼前過,她沒辦法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