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睡。
差點就睡了。
千岱蘭拉緊如彈簧的神經還沒鬆弛,在聽到葉熙京聲音的瞬間,再度被用力扯開。耳朵嗡了一下,她下意識看向“共犯”葉洗硯。
葉洗硯也在看她。
兩個人在對視時默契地達成一致。
不開,躲。
“還沒,”葉洗硯隔著門回應弟弟,他微微垂下頭,方才混亂中的幾縷卷發垂下,發梢觸著眼,他平穩地說,“怎麼了?”
葉熙京聽出了不對勁:“哥,你喝酒了?”
“嗯。”
千岱蘭大氣不敢出,一動不動地僵硬站著。乘火車往北京來的這一路,她都在瘋狂想念著葉熙京——直到這一刻,她才不想看到他。
“你說讓我早點來,我就來了,”葉熙京說,“醫院那邊現在也不用我陪,她媽媽過去了,你放心。”
葉洗硯看了眼千岱蘭,對葉熙京:“我現在很累,有事明天再談。”
千岱蘭張了張嘴,疑惑地看葉洗硯。
聰明的女孩感覺到葉熙京話中的不對勁,到底是怎樣的朋友,會讓他陪對方一直陪到深夜呢?
葉熙京又敲了敲門,他猶豫:“我怕明天來不及。”
“明天有什麼來不及?”葉洗硯麵無表情,“怎麼,你活不到明天麼?”
“……不是,哥,等等,你好像有點問題,是不是喝多了?”葉熙京費解,“不是你讓我早些回來、明天早些和岱蘭解釋的嗎?我想和你對對話,免得不小心露餡。”
露餡!
千岱蘭上前幾步,耳朵幾乎要貼在門上,她微微仰臉,一邊難以置信地看葉洗硯那正派英俊的臉,一邊心驚肉跳地聽門外男友的話。
她離得太近了。
那種柔軟馥鬱的茉莉花香打著旋兒撲到他臉上,葉洗硯後退一步,手不得不鬆開門把手,垂在身側,慢慢握緊。
中指的繭抵住掌心,不知那種溫熱黏膩的濡濕,是他的汗,還是來自千岱蘭下麵。
門外的葉熙京還在問他,關於千岱蘭的事。
他又敲門,幾下,耳朵貼門上的千岱蘭被震得往後躲了躲,像被伐木聲驚動的鬆鼠,驚惶地往後躲了一下。
後退時,千岱蘭聽到葉洗硯一聲沉重的呼吸。
就好像他剛才一直在屏息。
千岱蘭不安。
她悄悄地聞了聞自己——自己現在味道很糟糕嗎?應該不吧,他剛剛親鎖骨時明明像餓狼一樣,還差點啃奈梔了。停,停止回憶,好尷尬好想殺了他。
“哥,你還是讓我進去說吧,”葉熙京說,“在外麵這樣……我害怕驚醒了岱蘭。你不知道,她耳朵可好了,我甚至感覺到她現在就在聽我們講話。”
“錯覺,”葉洗硯說,“她聽力不一定有你想象中的好。”
他說得波瀾不驚,此刻分外敏感的千岱蘭,卻覺這是諷刺,一定是赤、裸、裸的諷刺。
諷刺她沒有聽出來男友和男友哥哥的聲音嗎?
“我要睡了,”葉洗硯冷冷淡淡地說,“明天清晨我再找你。”
“岱蘭喜歡早起,我怕,”葉熙京說,“我們還是今天先對好話吧——今天晚上,是潘小賢生病,我去陪床,哥,你記得了嗎?”
千岱蘭睜大了眼睛看旁邊的葉洗硯。
她不知道葉洗硯有沒有記得,她算是記得了!!!
“嗯,”葉洗硯不看她,說,“回去吧。”
“哥,你也早點睡,”葉熙京很關心,“沒聽你罵人,你今天應該喝得不少。”
葉洗硯說:“滾。”
葉熙京終於放心地走了。
葉洗硯沒理他。
千岱蘭保持著半蹲姿勢。
兩個人就這麼安靜了五分鐘,直到門外再無任何動靜,葉洗硯才直接說:“今天生病的人是伍珂。”
千岱蘭咬牙切齒,想說什麼,又覺得不合適——葉洗硯是葉熙京的親哥哥呢,親疏有彆,他現在站葉熙京那邊很正常,護著人家也正常——
葉洗硯沒做錯什麼。
她還是覺得委屈。
千裡迢迢,滿心歡喜來找男友,結果差點和男友哥哥上了床;驚魂未定,又無意間知道,男友下午沒來接她,是因為陪了另一個女性朋友去醫院。
“伍珂的父親是我高中數學老師,”葉洗硯難得講了很多,“她是我同學,也是熙京小時候的鄰居;她如今在熙京學校中當助教,這次生病,是因為冒雨幫熙京整理他出國需要的材料。所以,熙京才會照顧她。現在,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曖昧關係,隻是朋友間的幫助。”
千岱蘭悶悶不樂:“所以你現在來勸說我彆生氣?”
“生氣很正常,”葉洗硯說,“道德上來講,熙京沒做錯,但從感情方麵來說,他沒有處理好女朋友和女性朋友間的關係——這就是他犯的錯。”
千岱蘭不太想聽他講大道理,她現在就是很生氣,氣到晚上也要睡不著了,現在隻想帶著行李箱離開,離開這個讓她尷尬又難過的地方。
“明天和熙京好好談談吧,”葉洗硯說,他現在的語氣又恢複成初見時的模樣,一個有分寸的哥哥,“他同我提到過,這次說謊是不想你吃醋;我雖然不讚同他的觀點,但他現在的確很喜歡你。”
這樣說著,他握緊把手、打開門,先看了看附近,才示意千岱蘭出來。
千岱蘭感覺這樣很像是在偷情。
葉洗硯幫她打開了房間門,沒有進來,隻將她的小行李箱輕輕放在臥室地板上。
兩個人都默契地屏住呼吸。
他們的呼吸壓抑到驚不亮走廊上的感應燈。
沒有一盞光亮為險些越過界限的他們而明,唯一的輕盈是闖入落地窗的白月光,像蒙住眼睛口鼻的三丈薄軟紗。
哥哥和弟弟的女朋友。
女孩和男朋友的哥哥。
幾分鐘前,他們還在烏雲遮月的床上纏纏綿綿。
如今走廊,兩個人衣著整齊、客氣禮貌地交談。
千岱蘭在這種近乎偷情的窒息氛圍中注意到,葉洗硯的眉骨優越太多,優越到整個眼睛都陷入陰影,沉沉的,隻有在看人時,那雙冷峻的眼睛才透出點光。
“明天再談,”葉洗硯簡短地說,“你先休息,明天見,晚安。”
他一直在強調“明天”,這讓千岱蘭有了很多心理壓力。
青天大姥娘啊,她明天的計劃是去找麥姐的表妹、麥怡麵試,中午和殷慎言見麵吃飯,下午找租房信息,晚上再和男友葉熙京攤牌、生氣質問他的欺騙——
現在又多了一項,聽男友的哥哥——麵前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解釋為什麼差點和她上床,或者還有道歉。
她才沒有這麼多美國時間和精力。
“不用了,”千岱蘭飛快地說,“無論從道德還是感情方麵,我都已經理解你了——彆提什麼補償,你現在說什麼補償,我都會覺得更尷尬、甚至會感覺像是被弓雖奸後的一種補償。”
葉洗硯那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出現尷尬:“岱蘭。”
“就這樣,既然是誤會,那就是什麼都沒發生,”千岱蘭已經尷尬到有尿意了,她深深鞠躬,想儘快終止這場雞飛狗跳的鬨劇,“彆說了,再說我就要叫人了——葉先生,你也不想被弟弟發現這件事吧?”
她一邊鞠躬一邊後退,然後關門,反鎖,一氣嗬成。
……真要命。
千岱蘭把臉埋進鵝絨枕頭中,想要尖叫,可還是不敢,最終瘋狂錘床,大罵老天爺真是操蛋,一邊強迫自己快點入睡,不要影響明天的麵試。
這操蛋的意外!
次日五點五十,千岱蘭自然醒,洗漱完,輕手輕腳換好衣服,下樓買早餐。可葉洗硯住的小區外圍沒有那種商業店鋪,更不要說早餐店。隻能徒步走到其他小區樓下去買,又發現最近的早餐店價格貴到驚人。
五塊錢的茶葉蛋!這雞是吃錢長大的嗎?!
千岱蘭對這裡不熟,就問晨練的大爺大媽們,附近有沒有便宜點的早餐店,後者很爽快,熱心地幫她指了路——一路直走,走過一個紅綠燈右轉,看到的第二個小巷子左拐第三家。
十五分鐘後,千岱蘭坐在漆成天藍色的塑料凳上,一邊喝豆漿吃油條配免費小鹹菜,一邊算自己還剩下的錢。
一碗豆漿一塊五,一大根(可以拆成兩條)油條一塊五,醃製的小鹹菜絲免費,一共三塊錢。
她這次出來隻帶了兩千三百塊,現在還剩下兩千二百九十七塊。
剛才經過超市時,千岱蘭注意到了門口小板子上寫著的價格,五花肉一斤八塊零六分,豬肉一斤七塊九毛一,精肉一斤九塊兩毛五。
現在身上全部的錢,隻夠買差不多二百四十八斤的精肉。
心算出結果的千岱蘭,被鹹得一激靈。
忙起來的她可以用這些數字忘掉昨天尷尬的意外。
人在窮的時候是沒時間風花雪月的,隻有富貴人家才出情種。
千岱蘭被自己窮到了。
經過2007年的物價上漲後,今年菜價和肉價還在飛漲,年初,一斤五花肉也就六塊九一斤——也可能因為,這是北京。
儘管旁人都以為她是因為葉熙京才來北京,可千岱蘭知道,去年的她是;但從那一頓飯開始,她就意識到,自己喜歡這裡。
——誰能說她不會成為下一個發達的有錢人呢?
千岱蘭打起精神,一筷子把表皮焦酥的油條摁死在豆漿裡,幾口吃掉,向用抹布擦桌子的老板娘打聽:“姐姐啊,附近有那種賣北京公交地圖的報刊亭嗎?我剛來,不認路,想買一個認認。”
老板娘也是熱心腸,痛快地指了路,千岱蘭又花了兩塊錢買公交地圖,埋頭研究幾分鐘,精準無誤地找到前往麵試服裝店的路線。
可惜不是公交直達。
公交的話,得轉一次車,這交通費就是兩元,刷卡便宜,隻要八毛。但辦卡押金要二十塊,充值金額另算——
當千岱蘭終於走到服裝店門口時,她的小金庫隻剩下兩千兩百五十七塊了。
還有一張餘額十九塊兩毛的公交卡。
在沈陽的時候,麥姐特喜歡提表妹麥怡所在的這家服裝店,說是在人來人往的商業區有單獨的大門麵,占地兩層,裝修用的玻璃和地磚都是國外進口的,光裝修就花了上千萬,聽的張靜星連連咋舌。
現在,千岱蘭就站在這價值上千萬裝修的店中,發現這個服裝店就在上次葉洗硯為她定的酒店旁邊,和商場相連。
員工休息室是單獨隔出來的一間,圓圓蓬鬆的小沙發上空無一人,兩個店員湊在電腦前輸入今日到店的新品信息,而店長麥怡——一個高挑漂亮的女性,正上下打量著千岱蘭。
“長得不錯,”麥怡很直接,“但衣服不行,包也丟了;我們店裡不允許出現高仿的東西,尤其是,競品的高仿。”
千岱蘭聽不懂什麼是“競品”,但知道“高仿”。
她說:“謝謝姐,我記住了。”
麥怡很冷漠:“叫我arry。”
千岱蘭繼續鞠躬:“謝謝arry姐。”
她長得實在是漂亮,儘管學曆完全不達標,但就這一張臉和身高,還是讓麥怡看中了;中國服裝市場上有句話叫做“金九銀十”,品牌季度新品反響也不錯,現在很缺人,麥怡心想她好歹有些銷售經驗,不如先留下來試試。
真要是不行,等做完十月份,再辭了她,就說實習期不合格。
麥怡做事雷厲風行,拍板決定後,就開始推進千岱蘭的入職。
店裡有統一的工作服,從發圈到襯衫、裙子、鞋子一應俱全,工作服就在店裡,不能穿出去,也不能帶走,每天換下的工作服由專人清洗。
服裝店九點開門,麥怡很忙,來不及給她做更多培訓,先給她發了一個員工培訓手冊,讓她回去仔細看,每一條都看——
“每個月都有員工考核,除了業績要求外,還會考員工手冊上的問題,”麥怡板著臉,“你現在回去後就熟讀,有問題就去問帶你的na,給你兩個月試用期,如果不合格,你隨時都有可能走人。”
千岱蘭認真記在腦子裡,又聽麥怡問:“你有沒有英文名?現在就取一個,給你定做工牌。”
愣了一下,她對此毫無準備。
麥怡看手表,皺眉:“彆耽誤時間,快說。”
“ava,”千岱蘭說,“ava怎麼樣?”
“店裡已經有ava、lda和ea,換個,再想想,簡單好記的,”麥怡說,“算了,做工牌需要時間,你明天告訴我也可以。”
她真的很忙,藍牙耳機一直有人聲,應該是大客戶來了,麥怡調整好麥,匆匆說了句“先請梁小姐去貴賓室”,就拋下千岱蘭。
千岱蘭穿著舊裙子,慢慢走出這個有璀璨水晶吊燈的服裝店。
人和人之間是不同的,銷售和銷售之間也是不同的。
能在五愛市場上運籌帷幄、伶牙俐齒的銷售一把手千岱蘭,站在這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第一次產生了困惑到失語的茫然。
“就兩塊布,”千岱蘭自言自語,“那條半身裙咋就賣到了四千塊那麼貴啊……這也太牛逼了。”
她一邊困惑地想,一邊走,冷不丁看到兩個身著員工統一白襯衫黑裙子的女孩出來,笑著迎接梁婉茵進門。
千岱蘭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
外麵太陽太刺眼,諾基亞的手機屏幕小小一塊,還是麥姐去年換手機送給她的,看不清來電人是誰——
這個時候了,應該也隻有殷慎言那家夥。
他就是這樣,完全沉不住氣。
距離約定的吃飯時間還有倆小時,他就開始打電話催催催,催命鬼一樣。
昨天也是,還有倆小時才到北京,殷慎言就提前打電話過來,諷刺她,說她這個性格,在男友那邊肯定住不了多久,如果半夜走投無路、可以向他求助——或許,他看在一塊長大的份上,還能勉為其難地收留她。
儘管不幸地被殷慎言說中,她的確打算今天就迅速搬家,從葉洗硯家中搬走,但輸人還不輸陣呢。
千岱蘭接通電話,很不客氣地告訴他:“真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昨天晚上我不僅睡得好睡得很香,還和熙京花前月下互訴衷腸情意綿綿永遠不分開,共度了完美的良宵——告訴我,你現在是不是很失落啊?啊?說話啊狗東西,你是不是很難受?”
片刻寂靜。
她聽到葉洗硯的聲音。
“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