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番茄大豐收,期末考結束,艾波給相熟的教授同學送了一輪黃瓜,而後清空了所有的白瓷容器。就在邁克爾以為她準備回西西裡,悄悄和上司打招呼、提前休產假,打算與她一道回娘家時,她又往廢棄大浴缸裡種上了南瓜。
這下,邁克爾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八月的時候艾波肚子變得更大,腳開始水腫,邁克爾每晚給她按摩、泡腳,症狀稍稍緩解。
九月,艾波體重又長了1千克,肚子裡揣了個大菠蘿似的,睡覺儘量側躺。不敢騎車上學,每天清晨走路去學校,放學走路回家。不再在圖書館消磨時間,全由邁克爾借閱和歸還書籍。
十月初,望著她越來越大的肚子,邁克爾試探性提出是否要把維太裡夫人接來陪伴她。
彼時艾波正生啃一根黃瓜,蘸著番茄醬吃,酸甜清爽,是她的新愛好。
她瞥了一眼隻穿著薄棉褲拖地的男人,壯實脊背彎曲,點點汗水閃爍。似乎和年初相比,十個月的婚姻生活生活讓他胖了不少,手臂圍度大了兩個尺碼,肚子上也有了些軟肉。對於這些變化,他本人沒有發覺,而艾波也無意提醒。
她搖搖頭,隨口找了個理由:“媽媽忙著管維維呢,而且她一定會數落我的不修邊幅,到時候你還得夾在我們母女中間。”
早在孕初期,邁克爾便承包了家裡所有的粗活,清洗衣物、打掃衛生,甚至把兩間臥室裡的地毯給洗了一遍。要是兩年前有人和這位柯裡昂家的幺子說,他將興致勃勃地做家務瑣事,他一定會認為天方夜譚、並懷疑對方彆有用心。可現在,邁克爾從簡單機械的勞動中感受到了平淡又井然有序的安全感,仿佛隻要他按部就班、遵循某種複雜而普通的秩序,他就能長久地把握幸福。
“我實在不放心你,也怕你無聊。”他想要雇女仆在他不在家時幫忙照看她,但他知道艾波不願意。
碎布條拖把來到餐桌旁,艾波立刻配合地抬起腳。
邁克爾分心看著那雙小巧的腳丫,足尖勾著淡紫緞麵拖鞋,懸在半空,晃悠悠地,連帶著讓他的心都癢了幾分。
“你可以多參加聯合會的活動。”壓著內心的渴望,邁克爾提議道。
艾波一手抱住雙膝蓋,另一隻手沒有忍住,摸上男人的脊背,壯實的肌肉伴隨他的動作起伏,手感極好。她說:“再說吧,我最近隻想待在家裡。”
邁克爾自然聽她的。事實上,他巴不得她永遠不出門,在家裡由他看個夠。
“我想讓西多尼亞和圖裡做孩子的教父母?”艾波拍拍他的背肌,“你有其他人選嗎?”
孩子算是邁克爾快樂生活的唯一愁緒 。他一點都不期待這個孩子的出現。一想到再過一個多月他的妻子會將另一個生命抱在懷裡,親吻、摩挲它的臉,他心底自然而然湧現尖酸滋味,偏偏生怕遭妻子厭惡,無法坦白,這便又生出另一種沮喪的情緒。
他直起腰,握緊手中的拖把柄,輕吻她的唇瓣:“都聽你的。”
萬聖節假期,艾波洛尼亞將這個消息告訴前來羅馬探望她的姐姐和姐夫。
一起來的還有瑪蓮娜夫婦,三對夫妻在羅馬最好的餐館的二層平台享用晚餐。
建築起伏的剪影,延接著蒼茫天際,從用餐的平台望去,整個城市閃爍著星星點點的亮光,仿佛波光粼粼的海麵,而暗處沒有燈的區域恰似一座座島嶼。
女人們談論著生意,工廠的選址、原材料采購等等。吉裡安諾和斯科皮亞聊著戰場見聞和日常訓練技巧。
邁克爾安靜地坐在那裡,望著他的妻子,燈光柔和地落在她的臉龐,也許是孕激素的作用,讓她看起來如同聖母塑像般溫情純潔,神態安寧自若。
吃過晚飯,明亮的電梯廳裡,艾波洛尼亞把臉埋進丈夫胸前,纖長的胳膊掛在他的脖頸,小聲懇求,說著一些細碎的情話。溫香軟玉在懷,邁克爾完全敗下陣,他說:“明天早上七點我在酒店大堂等你。”
“好。”艾波順勢親吻他。唇齒交纏間,是雪鬆、薄荷的氣味和佐餐酒的甜意。
邁克爾強迫自己從她漩渦般的清甜氣息中拔出,不遠處的斯科皮亞先生看著美國人走來,以過來人的心態拍拍今晚室友的肩膀。
搞定了無用的丈夫,三個女人在套房裡繼續談天,但換了一個話題。
瑪蓮娜作為西西裡的企業代表,白天在金碧輝煌的總統府見到了總理先生。
“總理認為我們的方案是對南方扶持計劃的最好補充,並大力讚揚我們將黑手黨手裡的土地分給佃農的行為。”瑪蓮娜說,麵上卻沒有得意之色,美豔的五官透露著憂思的皺痕。
她接著說:“我還問了那件事。”
西多尼亞已經從她的神色中窺到答案,喃喃道:“真的扳不倒特雷紮部長嗎?”
當德文特成為巴勒莫警察局局長的消息傳到她耳朵裡時,她恨不得立刻衝到羅馬一槍結果了那位司法部長。家人隨意被拿捏的感覺實在太不好受了。
西多尼亞深吸一口氣,平複了心情,又問:“那麼又是誰出賣了艾波?”
“是曼弗萊迪院長,他向特雷紮部長說出赫耳墨斯的身份,”瑪蓮娜對西多尼亞說,“複活節的時候,福音傳播部部長安東尼奧讓他來梵蒂岡講講戰時走私憑證的底層邏輯,他借機和特雷紮見了一麵。”
西多尼亞蹙起眉:“我從來沒想過會是他。這人慣會審時度勢,黑手黨勢大時替他們寫綁架信,墨索裡尼上台後又搞起了走私生意,現在我們掌握西西裡、分了工廠的股份給他,沒道理他會出賣艾波啊。”
瑪蓮娜麵色難看地說出一樁秘辛。
四十二年前,西西裡教區的神父中了晴天霹靂,對柯裡昂鎮的少女一見鐘情了。她有著栗色的卷發、潤滑的肌膚和豐滿的臀部,神父沒有克製這衝動,當醜聞發生後,他花了大價錢掩蓋,迅速安排心愛的姑娘和安多裡尼家族的年輕人成婚。
“也就是說,斯蒂凡安多裡尼是曼弗萊迪院長的兒子?”
“沒錯。”瑪蓮娜哂笑,“這是他唯一的兒子。”
西多尼亞明白了曼弗萊迪的心思。在一腳踏入墳墓的年紀和兒子生死兩隔,什麼都無法動搖他一心報仇的決心。這人沒得爭取了。
“所以找到那個告密之人,收買他,然後背刺特雷紮的計劃是完全做不得數了。”西多尼亞對瑪蓮娜說,“你有其他想法嗎?”
“沒有。”瑪蓮娜看向一直沉默的艾波洛尼亞,懷著身孕的女孩好像沒有聽見先前的談話,眼神虛飄地望向牆麵的某一處。
那是一幅來自東方的古畫,由歐式相框精心裝裱。發黃的背景前,手捧書卷的古代人坐在白鶴張開的雙翅,在一片雲霧繚繞中,飛翔遙遠的彼岸。
上次分彆時心頭的涼意再次湧現,瑪蓮娜撐起笑,輕喚艾波:“我知道你已經有法子了,快說吧。”
艾波聳聳肩:“先說好,這個辦法說出來後,你們誰都不許反對。”
西多尼亞和瑪蓮娜對視一眼。知道她這是在告知她們,隻負責執行,不許提出異議。她們很久沒有見到她如此獨斷專行的一麵了。
“首先,讓曼弗萊迪院長為我的孩子受洗。”艾波說。
西多尼亞再次皺眉,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
而艾波的第二句話,直接讓瑪蓮娜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要在那天親手殺掉特雷紮。”
進入十一月,邁克爾精神緊張起來,一有風吹草動便以為艾波要發動了,簡直到了風聲鶴唳的地步。
他閱讀了大量關於生產的知識,各種難產的胎位深深印刻在腦海。他甚至連著做了一周艾波死亡的夢,結局都是她躺在醫院病床,身下床單浸透鮮血。
反倒是產婦,老神在在的,每天定時鍛煉,散步時手裡還拿著一本抄寫法條的筆記用來背誦。生產對她來說仿佛人生大考,漫長的準備期讓一切忐忑不安儘數化作命運般的篤定。不過,隨著日子的臨近,艾波波瀾不驚的內心也有了躍躍欲試的興奮,迫切希望陣痛快些到來。
終於,在十一月中旬,太陽剛落山的時候,她分娩了。
因為有意控製飲食,加上勤加鍛煉,孩子生得十分順利。
被推出手術室的那一刻,邁克爾第一時間撲到她的身旁,又哭又笑地握住她的手:“艾波洛尼亞…艾波洛尼亞……”
艾波忍著疼痛和疲倦,讓他從護士的懷裡接過孩子,探出頭看了一眼,紅彤彤、皺巴巴的。是個男孩。
“想好叫什麼名字了嗎?”艾波無力地問。
邁克爾小心翼翼地抱著繈褓中的小東西,目光始終在妻子蒼白的、汗水濡濕的臉龐,不知為何,眼角發澀,心臟變得像是玻璃般脆弱,他輕聲問:“安多裡尼,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這是他父親以前的姓氏。
艾波笑了起來,安多裡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