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年早婚。
艾波洛妮亞站在落地鏡前,看著裡麵的婚紗少女,腦內不自覺出現這四個字。中文。
鏡子裡的女孩沉默地回望她,冬日少見的暖陽徹底照亮她的麵龐,棕色的眼睛因此呈現琥珀的質感。
瑪蓮娜來得很早,天蒙蒙亮便開車帶丈夫抵達維太裡家。她一身藕粉色的禮服裙,長腿交疊側坐在新娘的婚床,看到艾波板著那張俏麗嬌憨的小臉,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道:“如果想要悔婚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一旁,頭戴藕粉色貝雷帽、同色傘裙的西多尼亞也建議道:“我相信,隻要你吭一聲,圖裡和雷默斯他們會立刻把邁克爾丟出去。”
艾波誇張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說:“你們這樣教唆我真的好嗎?我可是會當真的!”
兩位女士咯咯笑起來。
瑪蓮娜推著艾波坐進鏡子前的低矮椅子,用梳子挑起一縷頭發,開始給她做發型。
“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這一過程。”西多尼亞看著如洋娃娃般擺弄的妹妹,不由笑道,”當然,今後你可能還會有好幾場婚禮,倒也不用很珍惜。“
“喂!”“無論從哪種角度來說都很不吉利吧。
她糾結的表情,再次讓兩位女士忍俊不禁。
手指靈巧的翻飛,一撮撮頭發交織又分開,淡紫色的頭紗被編進烏潤的發絲間,上方浮夢花影般的刺繡與婚紗的蕾絲花紋相印成趣。
瑪蓮娜手上動作不停,閒聊道:“說真的,我真沒想到你會選擇嫁給他。要說聽話,他總是自作主張。要說外形,無論是西西裡還是羅馬,總有比他帥氣的。要說有錢…”
她頓了頓,接過西多尼亞遞來的一字夾彆進順滑的發間,“柯裡昂家族確實不差。但他已經被家族除名,而今隻是一個貧窮的外鄉人,在你的競爭者裡並不具有優勢。”
是的,除名。艾波本以為他那日所說的決裂是博取她同情、表麵立場的說辭,但瞧這幾日籌備婚禮,忒西奧和瑞澤從頭到尾未出現的架勢,他確實已經和柯裡昂家族脫離關係。
“更彆說他犯下的大錯,我們差一點就失去你了。”
艾波垂眸,盯著婚紗的蕾絲袖口,重工刺繡和獨特的顏色昭示價格不菲。
就像那個貫穿她肺部的槍傷一樣,所有人都在努力假裝它不存在,包括她。但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疼痛真實地吹進心底深處,撞裂開一個黑洞洞的口子。
她輕輕說:“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悲秋傷春,我的精力不該用在怨恨。”
如果真的計較起來,短短十八年裡,她有無數個瞬間可以抱怨命運的不公,憑什麼她要來到西西裡,憑什麼女孩隻能做修女,憑什麼憲兵要抓她的哥哥,憑什麼她不能自己拉起一支隊伍……妥協和抗爭素來對立統一,她能做的隻是在一堆糟糕的選項裡找出不那麼差勁的一個。
“誠然,邁克爾柯裡昂心思深沉、行事捉摸不定,”艾波洛尼亞站起來,在鏡子前轉了一個圈,淡紫色的裙擺覆蓋一層霧般的薄紗,隨著她的動作閃著如夢似幻的光澤。
“但他乾掉索洛佐的行為實在、實在”艾波一時找不到形容詞。
“合你心意。”瑪蓮娜幫她補上,清醒地問,“所以,你就這樣把一個不安定因素放在身邊,就因為他幫我們殺了個毒梟?”
艾波點點頭。這世界上怕是隻有遠東那個國家的人能理解她對禁毒的執念。
瑪蓮娜還要說什麼,樓梯口傳來一陣喧鬨,紛亂的腳步聲靠近。
維太裡夫人強勢地推開門,眼神犀利地上下打量了小女兒一番,催促道:“動作快一點,主教已經到教堂了。”而後合上門,下樓繼續招待賓客。
在扣上胸前那一長串珍珠紐扣後,艾波從姐姐手中接過捧花,推門前,她舉起捧花,朝她們揮了揮,露出了這幾日來的第一個笑:“他將不再是不安定因素。”
花瓣尖端薄紫的小蒼蘭映在她的臉龐,細碎的光點跳躍,她笑得眼睛成線,宛若一隻狡黠又驕矜的貓咪。
她知道如何駕馭他。
婚禮是傳統的西西裡鄉村婚禮,賓客們齊聚一堂,互相談論著近況,討論上個月發生的大選。
這個話題不算安全,因為觀禮的賓客裡有前黑手黨,有共產黨,有保皇黨,甚至還有退位的王室成員。稍有不慎,這群好勇鬥武的西西裡人便會意見不合,擼起袖子打做一團。
吉裡安諾用那雙獅子般威嚴的眼睛掃視周圍,時刻警惕騷亂,保證婚禮的順利進行。
當然,他做這一些僅為了維護艾波和妻族的臉麵。他現在對那位美國人可一點好感都沒有。
起居室的另一頭,邁克爾不知道自己在連襟心裡的地位基本與兩麵三刀的小人畫等號了。他正和托馬辛諾老爺子說著話。
“卡羅已經回到紐約了?”
托馬辛諾回答:“是的,從米蘭轉的飛機,他生怕你大開殺戒,緊趕慢趕地逃回紐約。”
“蠢貨。”邁克爾輕哼一聲,回美國才是自尋死路,雖然爸爸已經和他劃清界限,但保不齊巴西尼想要知道些西西裡的消息,綁架瑞澤,順便威脅柯裡昂。
“你之後有什麼打算?”托馬辛諾問。有這個美國人在,他的生意可能還有一線生機,不然就隻能做個拿微薄分紅的可憐老頭了。
邁克爾瞥了胖老頭一眼,全當沒看出他打的小算盤:“自然是跟著艾波洛妮亞去羅馬。”
“但你總得找個行當”
邁克爾已經完全聽不見他說的話,所有的喧鬨都消失不見。他的眼裡隻有樓梯口那位美得無法用語言形容、承載著他全部愛欲的人。
在這壯麗而遼闊的瞬間,他感覺自己的脈搏在隨著她走下樓梯的輕盈腳步而起舞,靈魂深陷在她飄揚的頭紗和無與倫比的美貌中,看著她一步一步走近,那傾瀉了他所有溫柔與甜蜜的婚紗和捧花是如此襯她,纖穠合度、優雅俏麗,完美得超乎他的想象。
艾波洛妮亞如今已經對他那幽沉的目光免疫,她走到新郎的麵前,歪頭問道:“走嗎?”
冷漠疏離的麵龐、恰到好處的嬌憨,邁克爾被閃得頭暈目眩,隻憑借慣性順著她的動作,將手伸進她的臂彎。兩人並排走出維太裡家的大門。
今日又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海綿似的雲朵堆積在天際,留出頭頂的湛藍天空,像是畫家特意的留白。
一行人沿著石頭鋪就的山路走向教堂,沿途雷默斯、比安奇、撒米爾等男孩肆意地朝街道兩旁的村民拋灑糖果——有傳統喜糖糖衣杏仁還有裹著玻璃紙的水果糖。五顏六色的糖果飛過,折射絢爛光澤,沿途的孩子們儘情歡笑。
這快樂的景象讓艾波洛妮亞不由自主地微笑。
鎮子裡的教堂實在有些小,不足以容納上百人的賓客團,主教索性在教堂外舉行儀式。
所有人聽從主教的安排站好觀禮,艾波和邁克爾在早已準備好的白色小枕跪下。
身旁的小花童是皮亞奇亞家的小侄女,艾波衝她擠擠眼,小姑娘咧嘴笑起來,露出兩顆牙洞。
“咳”主教瞪了艾波一眼,清了清嗓門,進行儀式。
明亮的日光灑下,四周一片安靜,主教手持豔紅的手冊,頌念著婚禮禱詞。
“阿門”“阿門”
禮成,兩人雙雙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而後站起來,返程的路上,十二人的豪華樂隊現場奏樂,瓦萊麗雅、羅莎莉亞等姑娘手捧小竹筐,向新人拋灑新鮮的大米。
長長的隊伍綿延近兩百米。
回到維太裡咖啡館旁的空地,昔日取水的廣場擺滿了座椅,由於人數過多,艾波隻挑了長輩分發喜餅,剩下的都交給某個樂此不疲的人。
維太裡先生不讚同地看著女兒明目張膽地偷懶,艾波哈哈一笑,小跑到他身邊,啄了一下他的臉頰,他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並清了清嗓子,想要教育一下女兒。
卻看到準女婿已經利落地分完喜餅,西裝革履地站在那裡,麵帶微笑,維太裡先生不得不咽下嗬斥的話語,說道:“快去跳舞吧,他在等你。”
說完,他衝樂隊喊了一嗓子,抒情又不乏熱鬨的樂曲在脈脈暖陽中流瀉而出。
在家人、朋友的祝福中,艾波走向那個、已經成為她丈夫的男人。手搭上對方伸出的手掌,甫一觸上,就被緊緊握住。男人另外一隻手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腰間,溫熱的觸感,有些癢,讓她的心底生出幾分異樣的不自在。
他是個笨拙的舞者,這是上次展覽會晚宴舞會跳舞時她察覺到的,不會任何華麗的技巧,隻會隨著音樂邁動步伐,廣場上跳交誼舞的老年人都比他厲害。不過,她也同樣不擅長。
“邁克爾”
艾波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這是她提出結婚要求後,兩人第一次說話。
微風襲襲,帶來檸檬、柑橘等清甜氣息。邁克爾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聽著,我知道我提出結婚讓你很興奮,我不知道你對婚姻的構想是怎麼樣的,但對於我來說,我不想讓婚姻改變生活的軌跡。”
邁克爾笑起來,陽光照耀他的麵容,每一寸曲線、每一處褶皺都仿佛雕刻家親手雕鑿,擁有讓人心折的魅力。他說:“謝謝,沒有給我虛妄的幻想。”
“我無意乾涉你的生活,也願意接納你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是恕我直言,我不會也不想履行妻子的義務。”艾波說完,已經做好他沉臉的準備。這也是她選擇在這個情境之下說此番話的原因,無論他是否甩手走人,對她來說都正中下懷。
卻沒想到他從容地說道:“當然,艾波洛妮亞,正如我之前對你多次表達的一樣,我充分尊重你的意願,您擁有這個權利。”
“那我們就需要製定一些規則。”艾波笑眯眯地說道,“首先,無論住哪裡,我們都得分房睡。如果隻能睡在同一間房,猜拳決定誰睡在床上。”
邁克爾心情委頓了一瞬,但他還是重振旗鼓:“我同意。”雖然他真的真的十分想要抱她入睡。
“其次,不準和我調情。不準用那種直勾勾的眼神看著我。”
邁克爾再次笑起來,爽朗的笑聲自胸膛傳出,他清白無辜地問:“哪種?”
艾波已經後悔說出這條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得到愈加猖狂地追問。
恰好此時,音樂一停,艾波趁此機會狠狠地踩他一腳,向西多尼亞她們身邊跑去。
煙灰似的腳印留在鋥亮的鞋麵,明澈天空下,邁克爾笑得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