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西西裡的黑暗世界,如同夏季海邊的天氣,晴空萬裡的表象之下,時刻孕育著風暴。
月底,意大利將進行大選。先前幾次地方性選舉包括四月西西裡立法機構的選舉對基督教民主黨來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均被左翼政黨組成的聯盟所擊敗。為了逆轉局勢,基督教民主黨努力了近七個月,包括但不限於將美式民主生活與基民黨執政掛鉤、修女與修士下鄉分發事物與衣物、用儘一切辦法堵死左翼聯盟的宣傳渠道。
在這些舉措的背後,美國提供了強有力的經濟援助。從電影院內播放的免費電影、赴美親人的回信到上千萬美元的經濟援助、贈送過剩軍事裝備,方方麵麵,根據基督教民主黨旗下報紙的不完全統計,近半數選民有了改弦更張的想法。
如果在這個節骨眼,突然被□□媒體爆出美國退伍軍人在西西裡意圖殺害一位老人,不用多說,原先對大西洋彼端生活的美好向往,將蒙上一層懷疑的色彩,影響本就琢磨不定的選情。
所以,邁克爾柯裡昂絕對不能在這時出事。這是整個基督教民主黨和美國軍方的共識。
作為黨內最位高權重的西西裡人,特雷紮部長積極協調。一方麵,他勒令維拉爾迪警督紮緊巴勒莫警察局的籬笆,防止被那些狡猾的社會黨記者鑽了空子、添油加醋宣揚出去;另一方麵,他再次動用私人關係,安排庭審官員,意圖讓審理克羅切案件的法官走個過場。
而這,正好讓艾波洛妮亞的人知曉了他們權力運作的模式,他們緊盯法院、警察局各個關節,八月底沒有摸清的、潛藏在水麵之下的、立場曖昧的官員,像是□□劃過夜空,紛紛現形。
“所以,伊奧帕總督並沒有接來自羅馬的電話?他可真有膽子,竟不將司法部長的懇求當一回事兒。”艾波洛妮亞站在鏡子前說著風涼話,“這家夥還挺聽翁貝托的話。”
她身穿薑黃色的絲綢襯衫,下身灰色鉛筆裙,旋轉開口紅,對著落地鏡勾勒唇線,櫻桃般水潤的色澤遮蓋蒼白唇色,增添幾分氣色。左右抿唇蹭勻,她打量了一番鏡中的少女,滿意地將口紅蓋上。轉過身,看向瑪蓮娜:“我們走吧。”
經過五日的修整,身體稍有好轉,她必須現身一下,撇清和赫爾墨斯的關係。
她們今天要去趟警察局,作為赫耳墨斯的代表,旁觀那個美國人的審訊。
鋥亮的皮鞋踩上石磚地麵。
三十歲的托馬索布紮迪算得上年輕有為,警校畢業的他運氣不錯,前頭五任長官,兩位枉死家中、兩位被捕、一位死在賭場。麵對如此嚴苛的職業前景,他沒有退卻或是和同期一樣拉關係轉去更舒適的憲兵隊,反而成為了西西裡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警長。
天空陰沉,深深淺淺的灰沒有形狀地暈染在天穹,如同一出悲劇的序幕。托馬索回頭望了眼外界糟糕的天氣。
他進入審訊室,擺好椅子,在桌麵上放了一杯水,防止嫌疑人口渴。這其實非常不專業,玻璃杯可能被砸碎充當凶器,用以自殘或襲警,但上頭穿達了指令,讓他好好招待這位美國人。
嗬,招待?讓人難以理解這個詞竟然會出現在警察局裡。他想。
而後他前往審訊室後方的監控室,兩個房間由一麵單向透視鏡分隔。
“早安,布紮迪警長。今天工作忙嗎?”從房間出來時,路過的禿頭瘦警員和他打招呼,隨即同情地感歎,“是審訊任務啊。您辛苦了。”
麵對下屬言不由衷的安慰,托馬索扯了扯嘴角,說道:“你也辛苦,趕緊去巡邏吧。”
他走到監控室的門前,握上金屬門把手,他深吸一口氣。
這是一樁棘手的案件,難度不在於讓嫌疑犯說出真相,恰恰相反,而在於粉飾真相。他像是風雨中的海鷗,視野模糊,雨水打濕翅膀,在苦主和長官、職業道德和仕途之間左右為難。
推開門,被害人的家屬已經就位。昨天來的那位名叫比安奇的年輕人站在兩位女士的身後,同他微笑著點了一下頭。顯然,他聽命於這兩位女士。
其中一位稍微年長一些的美人是副警察局長的夫人,斯科皮亞女士。她的丈夫上個月接到羅馬的升職調令,成為了巴勒莫警察局有史以來第一位殘疾人副局長。
“斯科皮亞夫人,您好。”他衝這位氣度雍容的女士說道,“審訊九點開始,時間一到,嫌疑犯就會被帶來。等一下您儘量不要出聲,”
他指指那塊單向玻璃,“這玻璃隻能阻隔視線,什麼聲音都擋不住。”
瑪蓮娜頷首表示理解。
“布紮迪先生。”
托馬索這才將注意力放到年輕的女孩身上,她身形纖弱到令人生憐,麵色微微泛白,仿佛百合花般文秀雅致的美。但她的眼睛極為明亮有神,問道:“可否允許我錄音?”
艾波洛妮亞稍稍讓開身,讓警長看清他們身後的物體。
那是一個棕色的小木箱,和手提行李箱差不多大小。此刻正攤開,裡麵左右擺放著兩枚十五公分左右直徑的圓盤,上麵卷著棕黑色的寬條,箱子後墜著一根長長的電線。
艾波洛妮亞解釋:“這是來自德國的高保真錄音設備。赫耳墨斯先生身體狀況堪憂,十分掛心審訊結果,他相信我們國家的司法體係能給他一個公道。”
簡單的陳述,卻讓托馬索覺得臉皮滾燙,赧然極了。盯著那錄音機半晌,他咳了一聲,心虛地說道:“我儘量給他、給你們一個公道。”
“謝謝您。”艾波洛妮亞笑了一下,玉白的麵龐似水中奧菲利亞般,蒼白無力又美麗至極。
和比安奇攀談了幾句,托馬索逃也似的回到審訊室。
又過了一會兒,審訊室的門大開,灰色西裝、白色襯衫的美國人被送了進來,安排坐到了桌前。
艾波洛妮亞打量著灰黑的牆壁前的邁克爾柯裡昂。胡子拉碴、頭發淩亂甚至有些油光,目光無焦距的望著麵前的桌麵,審訊室特有的慘白頂光打下,將他照得如同一尊行屍走肉,恰如其分。
托馬索和門外的警員又說了幾句話,將門關上,在美國人對麵的位置坐下。
“你好,邁克爾。”
比安奇輕輕按下錄音開關,圓盤轉動,發出沙沙聲響,像是沙漠裡風的呢喃。
邁克爾衝警長點了一下頭,並未說話。
“那麼,讓我們直奔主題,”托馬索對嫌疑犯的沉默習以為常,他例行公事般問道,“您、你在31日、周日,也就是赫耳墨斯先生被擊中的那天,在做什麼?”
嫌疑犯興致缺缺地說:“我準備暗殺他。”
托馬索說道:“但是有人聲稱,你那天在公寓裡睡了大半天覺,醒來後整理行李,準備回美國。”
嫌疑犯掀起眼皮看了警長一眼,眼睛無神地望著桌麵的某一處,說道:“他在撒謊。”
“他?”托馬索迅速抓住漏洞,“你怎麼知道那是個男人。”
邁克爾覺得這簡直在浪費生命。他已經告誡忒西奧不要費力氣將他撈出去,顯然,這位父親的老將並沒有將他的話當一回事。不過這更有可能是來自父親的指示,忒西奧隻是執行指令罷了。
“因為那是我父親的朋友,不忍心我入獄。”邁克爾看向警長,無動於衷地說道,“我接收到克羅切的指示,暗殺赫耳墨斯。萬聖節那一天的上午,我在佐拉炸飯團店的頂樓,用的是德製9|8k,一槍命中了目標。”
托馬索看到美國人笑了起來,嘴角涼薄的弧度,像是蛇貼著脊背遊過,本能地感到心顫。
“所以,您對自己的罪狀供認不諱?”托馬索不自覺用上了敬詞,“哪怕這將可能對您處以二十年以上的監禁?”
邁克爾望向鏡子裡自己的倒影,輕輕說道:“是的。”
托馬索又問:“你和克羅切是什麼關係?”
“雇傭與被雇傭。”
“據我所知,你家境優渥,並不缺錢。所以你受克羅切雇傭的動機是什麼?”
邁克爾咧嘴一笑,“我嫉妒、憎恨赫耳墨斯,他搶走了我的愛人,又屢次戲耍於我。讓我的愛人與我訂婚又毀約。”
那笑容露出森然的牙齒讓托馬索不自覺信服。他接著問:“所以您和克羅切並沒有金錢往來關係?”
猜到警長的言下之意,邁克爾收回笑容,平靜地說:“但確實是他指使我去做的。”
艾波洛妮亞一言不發地看著美國人。真是既要又要啊。他不想暴露柯裡昂和克羅切達成的具體交易。心中奇異的升起一種古怪的怒氣。她朝瑪蓮娜做了個寫字的手勢,後者從手包裡拿出紙筆,她在上麵快速寫下一行字,示意比安奇念出來。
比安奇瞥了一眼,照著艾波所寫的內容說:“他並非政府官員、也非軍官,又憑什麼指使你做事呢?”
邁克爾認出這聲音的主人,某個猜測出現,渾身驟然一僵,巨大的驚喜不可抑製地自每個毛孔炸開。他猛地看向鏡子,視線猶如實質,仿佛要刺穿玻璃,探清後麵的人。
艾波好整以暇地坐著,隔著單麵玻璃,男人的一舉一動儘收眼底,她噙著一絲冷笑,又寫道:“克羅切極有威望,手下眾多,又為什麼非要你動手呢?”
聽到男孩說的話,邁克爾垂眸,靜默了幾十秒,而後抬起眼,再次看向鏡子,依舊是自己潦草的麵容,但這一次,他的目光有了焦點,如同幽深教堂裡明亮的玫瑰色燭火。
“因為我和他有過一樁交易,幫助他殺死赫耳墨斯,而他處理掉錫拉庫薩的製毒工廠。我不希望這種臟東西出現在西西裡。”
他的眼神虔誠而溫柔,一字一句,前所未有的低緩,像是月光下海麵的粼粼波光。
“我希望她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