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艾波洛妮亞依稀聽到自己的名字,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璀璨的水晶吊燈高懸,與四壁雙頭壁燈交相輝映,將大廳照得亮堂堂。這光映在她的眼裡,是深香檳色的,帶著蜂蜜的光澤,明靜而清澈。
邁克爾沒有說話,僅沉甸甸地望著她。而後,那張俊秀而冷厲的臉,驀地綻開一道笑。
他的笑一如既往的迷人,仿佛石子落入平靜無波的湖,眼尾蔓出三道漂亮的紋路。但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他眼眸深處仿佛暈著一團暗色,密不透風,破碎而陰沉。
正要追問,入口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而後整個大廳肅然一靜。如這突如其來的安靜一樣,像某種巧合,城堡內的所有鐘表仿佛歡迎來客,不約而同地奏鳴。
十點整,貴客駕臨。
恢宏的落地鐘、典雅的掛鐘、小巧的座鐘,聲音或洪亮或清脆,交織在一起,綿長而嚴肅,仿佛命運的低語。
在這繁厚的鐘聲裡,伊曼紐爾三世出現在大廳入口。他個子不高,身形瘦削,一身樸素的棕色西裝。低調地戴著圓禮帽,隻能看到那不大不小的鼻子和標誌性的一字胡。
前排座位傳來窸窣低呼。
安排好的位置已經被人搶占,他們坐在最後一排。視線穿過重重後腦勺,艾波洛妮亞目不轉睛地觀察這一切。
現任西西裡總督伊奧帕最為激動,和伊曼紐爾同款的胡須劇烈抖動、呼吸急促、臉頰通紅都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過去了。鄰座的紮特雷部長要矜持很多,僅下意識地往前邁了半步,隨後立刻意識到不對,收回了腳步。另一側的親王表現截然相反,脊背挺直,艾波都能想象得到他那張板著的臉孔。
視線轉移,艾波將目光放到了她宿命的敵人身上。
和精乾的伊曼紐爾相比,他身旁的唐克羅切馬洛簡直是斯威夫特筆下巨人國裡的君王。他身高和體寬幾乎相等,像是一個碩大的圓球。一頭精心修剪、濃密的花白卷發,鼻子奇大無比,眼神銳利黝黑,像是沙蜥的眼睛。
和三年前她見過的模樣相比,他未有顯著變化,時光仿佛放過了這位龍頭老大,他像所有被權利滋養著的老人一樣,精神矍鑠,舉手投足間是大權在握的慵懶。
顯然,這位西西裡的實際掌權者對自己的能力十分自信,如同地球繞著太陽,在這座島嶼上,所有的人以他的意誌為中心。
克羅切身後,艾波看到了吉裡安諾,兩人非常有默契,目光相觸,衝她眨了眨眼睛。
他的麵容自然是極為英俊的,劍眉星目,氣宇軒昂。同時,這也是一張自信心十足的臉,一個決心乾出一番事業的男人的臉。
艾波洛妮亞感到邁克爾不輕不重地捏了她一下,不禁心下好笑。她收回目光,踮起腳,湊到他耳邊,壓著嗓子說:“圖裡剛剛給我使眼色,他在羅馬一切順利。”
關於吉裡安諾重回羅馬的目的,邁克爾一清二楚。
簡簡單單,這位聲名在外的年輕人隻帶去了一樣東西——近幾年來西西裡凶殺案的數據。他們連夜繪製了一份地圖,從南至北、由東往西,儘可能直觀詳實地體現黑手黨在西西裡的危害。
當然,僅憑數據無甚意義,吉裡安諾又暗示,克羅切通過這些殺戮攫取到了巨大財富。財帛動人心,羅馬的大人物們猶豫了。昨天,在國會內幾位西西裡出身、人微言輕的社會黨人提議下,中央巡視組成立,不日抵達西西裡。
艾波洛妮亞將這一計謀稱為釜底抽薪。
她是聰慧的。邁克爾想,她不是無知的少女,她有明晰的規劃,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可以不在乎她的貞潔,不在乎她親吻過誰,不在乎她對誰露出甜蜜蜜的笑。但他在意她的心,如但丁癡戀碧翠絲,他發瘋般的渴求她的垂憐,願意為她穿越地獄、煉獄和天堂。他想要她,靈魂和□□,她的一切。
他不動聲色地低聲探問,試探那老頭在她心裡的地位:“赫耳墨斯應該很高興吧,你們想到如此妙不可言的計策。”
軍師是黑手黨內的二號人物,越過他處理問題,這顯然是對軍師能力的藐視和不信任。
艾波洛妮亞心虛地瞟了邁克爾一眼。這人曆來敏銳得可怕,唯恐被他見微知著,看出了端倪,她笑道:“那是自然,他是我的導師。”
她說【她的】。仿佛雪山高原,一粒石礫悄無聲息地滑落,卻引發鋪天蓋的大雪崩。靈魂在顫抖。
前方,大人物們互相謙讓、寒暄,而後入座。
邁克爾偏頭看她,神色如常:“那我是你的誰?”
這問得實在可愛。艾波洛妮亞知曉他又在吃醋,認真地轉身麵對他,空著的那隻手撫上他的肩膀。銀色西裝挺括紮實,手感極為絲滑。
掌心貼著西裝緩緩下滑,男人的喉結緩緩滾動。艾波決定給唯一的追求者一些甜頭。
“你是我的未婚夫。”
男人大眼睛一瞬間瞪大,眼裡倏地躥出一點光,熾熱而明亮,燙得灼人眼球。
這光實在可怕,如恒星般的亮,艾波忽然不敢直視,隻盯著暗紫的領帶。她才發現上麵的花紋是葡萄和藤蔓,細心得讓人心頭發軟。
嘴角不可遏製地揚起,她確實是開心的。哪怕這承諾充滿了無儘的算計。
艾波無法對他言明真相,隻能儘力減少他對赫耳墨斯的敵意。她說:“這是今早赫耳墨斯說的。他非常喜歡你,當時托馬辛諾老爺子也在。”
少女頭顱低垂,奶油般雪白的小手把玩著胸口的方巾,那纖長的手指撚動綢布,仿佛在□□他的心臟。
邁克爾一字一頓:“太、好、了。”
這回答緩慢而鄭重,艾波喜滋滋的,“他們說要讓你求婚,但在我看來大可不必,我們互相喜歡,並不用拘泥於這些細節。”
“等展覽會忙完,我要帶你去看錫拉庫紮的日出、阿格裡真托的古神廟、陶爾米納的古劇院,如果你有興趣,我們還能去爬山,現在是夏季,埃特納火山上隻有一層薄薄的雪,是最佳季節。”
女孩清靈的聲音如泉水,帶著恒久穩定的力量,溫柔地撫慰滿目瘡痍的心臟。
在艾波看不見的地方,那光猝然消失,湮滅在黑暗中。如果她抬眼,一定會看到他眼睛黑得嚇人。但她沒有。
他握住她調皮的手,在纖細白皙的指尖落下一個吻。
“如你所願,我的女孩。”
這人比土生土長的意大利男人還肉麻。艾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他,要不是周圍有這麼多人,她一定要吻他。親到眼尾泛紅、眼角含淚。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對之後的旅行有了更多的期待。她嘴角的笑意如何都壓不住。
一段輕快悠揚的樂章響起,角落裡鋼琴師指尖翩飛,截住了眾人的注意力。
一名禿頂的中年人站上了演講的小圓台,他向下按了按手,所有人順從地坐下。
他就是艾波的同僚、最為倚重的專家——翁貝托教授。他有著北部人高大的身材,四十多歲便已完全禿頂,塊頭大得像個戰士。他脾氣極好,天性樂觀、才華橫溢,如果一定要說缺陷,大概是那憤世嫉俗的脾氣。
早年留學德意誌,後又在軍工部門任職,經曆豐富,他罵過戈培爾凶過墨索裡尼,如果不是紮實的學術功底和尊貴的出身,早就去見先賢了。
因而,為了防止出現突發狀況,昨天傍晚教授抵達後,艾波洛妮亞特再三強調,讓他照本宣科,逐字逐句照著稿子念。
“艾波,艾波,”翁貝托看完稿子,歎息道,“你也太不相信我了。我自己也能說得和你寫得一樣好。”
彼時艾波洛妮亞笑眯眯地強調:“親愛的翁貝托,不能自由發揮,要好好讀。第四季度項目經費的多寡,就看你明天的表現了。”教授被掐住了七寸,無奈答應,幾人又抓住他排練了幾遍才作罷。
時間回到此刻,大廳人頭攢動,卻安靜得落針可聞。燈光減弱,僅餘壁燈光芒,和玻璃窗外投入的自然光線。
巨大電影幕布閃出畫麵,翁貝托望著沉靜的觀眾,開啟了演講。
“這一天,我已經期待了三年零兩個月零5天。這是一個古老的國家,為人類文明的發展做出卓越貢獻。我們發明了數學,更是密碼學、天文學和金融業的開創者。在過去的幾千年裡,我們不僅創造了美輪美奐的藝術品,締造了無數建築奇觀,更為人類帶來了跨時代的科技產品——蓄電池、無線電、收音機、咖啡機……而今天,我也將為你們帶來這樣級彆的發明。“
與排練時不同,他完全脫稿,而且語調流暢,配合恰到好處的動作,讓人不由自主地沉入其間。艾波滿意地點頭。
“在此之前,我想和你們談談目前已有的聯合收割機。它們可以代替人力,一次性完成切割、脫粒、分離和清選等工作,這非常的棒,但有一個致命的問題,它們隻能用於麥類、豆類的收割,對質地柔軟的果實毫無辦法。那麼果園農場主要如何才能收獲果實呢?和三千年前的羅馬人一樣,靠人力。先生們、女士們,我們可是在20世紀了!“
觀眾席傳出幾聲笑。
他的助手轉動幻燈片,曾登報過的機器速寫出現在大屏幕,他說:“今天,我們將改變這一現狀——全自動葡萄收割機。那麼,我們要如何使用它呢?很簡單,就像伺候牛馬一樣,帶它到種植園邊,啟動它。和那些奇蹄目動物不同,它隻需要喝燃油。”
觀眾爆發快樂的笑聲。
“這就是它的樣子,當然,想必在座的各位早就在後麵的種植園親眼見過、甚至觸摸過這個大家夥了。它的初代機由美式卡車改造,在此,我需要感謝唐克羅切先生的大力支持,沒有您慷慨而體貼的鼎力相助,就沒有這台農業收割機。榮譽儘歸您所有!”
鼓掌和喝彩聲響起,克羅切那君王般的頭顱矜持地輕點。
之後,莫尼諾教授詳細介紹了收割機的尺寸與各部位的用途。隨著他的話語,身側的大屏幕展示不同的細節圖和原理圖,力圖讓每一位觀眾理解。
“與其說,不如你們親眼所見。請各位移步室外,對了,在觀賞完畢後,請前往餐廳就餐,下午兩點,可以回到這裡進行細節磋商。”
說到這裡,他應該示意開啟燈光,但他沒有這麼做,反而繼續說道。
艾波洛妮亞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輕聲和邁克爾說:“我感覺我們的假期泡湯了。”
果然——
翁貝托真誠而充滿感情地說:“最後,我要說,艾波洛妮亞維太裡,是你創造了這台農用機器,你不僅是我的繆斯,更是赫菲斯托。你是西西裡最傑出的女性。”
他甚至不忘向艾波所在的位置彎腰鞠躬。
全場嘩然,在驟然亮起的燈光中,那些男人和零星的女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向她。
焦點的中心,艾波洛妮亞攥緊邁克爾的手,苦笑:“完蛋了。”